卿本乖张,奈何停药

38 三十八、澹逸云番外 但愿长醉不复醒


凤家的凤杞着一身宽衣素袍,静静立在我的面前,她说,我会好好的,我不会亏待我自己。转身离开的时候,脊背笔挺,犹如一把未开封的长剑。
    我以为,直言坦诚,是抽刀断水的利落与果决。
    但是同样的话自居深深口中说出时,我才明白那声抱歉其实是半点不曾犹豫的残忍,才明白要说出“我会好好的,我不会亏待自己”这样的话是需要多大的勇气。
    居家深深噙着淡淡的笑意,说:“笑如公子,我并非浅浅,我是居家长女居深深,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会一直是。”
    这一刻,万物失了基底,一点一点缓慢的跌落谷底,寒冷、沉寂、虚空中的凄然。我以为的居浅浅,到底是居浅浅,还是居深深呢?
    记忆中那个天真纯然、自在无状的丫头,在香樟树下吃着杨梅,吃到一半就睡着了,嘴角是鲜艳的杨梅汁痕迹。在金红色的阳光之中,只那一角被树冠密密的拢住,任躺椅上的小人儿睡得香甜。
    那个随性而弹,发乎本心的琴音,在普陀寺禅房之中,闻听一曲《归去来辞》,洋洋翼翼乎,如江空月出。等到循着琴音找到林中琴台时,早已不复人影。琴台上的是一把简单朴拙的七弦琴,无甚特别,弹琴之人却能拨弦会意、自在兴然。
    “东篱松菊犹在,邻翁酒香正浓。稚子绕膝,亲友重逢。耕耘于南山,垂钓于西溪,抚无弦之琴,读会意之书,但觉日复一日,不知今夕何夕。”
    那个在琼芳宴上技惊四座的风华女子,一曲《洞庭秋思》秋意潺湲、西风盈袖,拔得头筹,博得盛名。一袭素衣的弹琴少女,容姿秀美,明眸含星,唇畔一抹清浅笑意,娉婷沉静。
    那个在百戏的晚上蓦然回首的容颜,秋水般盈盈动人的眸子里闪着星光,也带着错愕和惊讶,仿佛忽然坠入人间因而受惊的仙子。跳剑舞轮、升竿掷绳的热闹与人气全然成为了背景。
    那个在琼芳宴上执笔写下的五绝的闲逸女子,“余兴抚秋风,流泉沾袖襟。艺拙非悦人,独调维养性。” 眼眸带星、薄唇含笑,仿佛阳光落于水面,反射出一片灿烂光晕,又仿佛下一瞬间就会消失不见。
    芙蓉面,桃花颜,一笑如春风。像是为自己收藏一幅幅韶美的画卷,装裱、定格,凝固在最纯然美好的瞬间,永远不会改变。
    我看到的居浅浅,是真实的居浅浅,还是我想象中的居浅浅?
    这个问题就像是对自己身份的质疑和困惑一般,虚掩在笑如公子温和儒雅的面具之下。面具戴的太久,便分不清真实的自己;自以为是的取舍,便看不清伊人的本心。
    浅浅的失踪,一度让我以为是澹家所为,目的是不影响澹家和凤家的联姻。
    凤家的凤杞很好,贤德有慧,善诗书、工笔墨,是澹家嫡媳的不二人选。是澹家的嫡媳,却非我的妻子。
    而澹家,并不如表面那样风光华盛,若不然,在大齐源流已久的四大四家之一,也不会子息单薄到仅存我和妹妹。宿疾在身的幼妹,实不适合澹家这样复杂阴暗的世家,若是我能更早意识到,也许妹妹就不会殒命。
    “哥哥,杀死她的不是别人,是我们。”
    “哥哥,对不起,是我任性了。”
    那一天,阴影遮蔽了残月,一如仲秋落雪的那天夜里,黯淡无光,像一缕幽昧的灯火。面色苍白如纸的幼妹躺在病榻之上,气若游丝,最终缓缓闭上了眼睛。
    我唯一的幼妹,若非澹家人,何尝致死?胸腔内气血翻涌,一口血喷出,洒落扇面。却不会觉得痛,只是麻木,手脚俱失,毫无知觉的麻木。是啊,若非澹家,何至于此。可我依旧是生而冠以澹姓的族人。
    人和人的关系,如此脆弱,脆弱到不堪,却无法谴责。
    为了完成幼妹的遗愿,就算陪上澹家又如何?然而真正赔上的,又何止澹家?宸恒动荡,十八城震惊。二王四家不复当初同盟,而皇储之争最后的赢家竟然是泰安公主。不想涉足,却因为澹家深陷政治漩涡,无法抽身而退。最后的栖身之所,便是浅浅。
    “浅浅,随我回去吧。”我告诉自己,那就是浅浅,是我心中的居家浅浅。
    可是她噙着淡淡的笑意,说:“笑如公子,我并非浅浅,我是居家长女居深深,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会一直是。抱歉,每次看到笑如公子,我都会想到我那失踪的双生胞妹。”
    “抱歉,我做不到,看到你,我就会想起我妹妹的死。”曾经对凤杞说过的话,如今亲口自她口中说出,不带半分犹豫的残忍。
    想要说什么,却是无话可说。一度以为是仅存的真实,却比想象中还要脆弱。原来,还是会痛。以为麻木,只是更缓慢的绵长痛楚;原来,我一直都在做梦,从来没有醒过,只是我不愿意承认罢了。
    但觉日复一日,不知今夕何夕。
    手中被送回的红梅扇徐徐展开,一树虬枝,半扇寒梅,掩盖了斑斑血迹。陆家二子松泉劝我放手,不要执迷。
    那一树吐蕊寒梅,从来不曾为我绽放。“放手?如果能放,大概早就放了吧,有些事根本没发现是何时开始,而一旦开始就无法掌控……”如果我能活的够久,也许一切终将从记忆中抹去,也许。
    大殿之上,随着众人俯伏朝拜,臣服于昔日泰安公主,如今大齐女帝。抬头之时,却看到一双明眸含星的眼睛,在十二旒的冕冠之下璀璨生辉。那一刹那,眼前容止高贵、庄重威仪的女帝同记忆中轻抚洞庭秋思的浅浅,重合了。
    真相,仅有一步之遥。
    昔日泰安公主宴上覆面执剑而舞,见者无不赞其轻媚劲健,有沛然之气。
    琼芳宴上居浅浅一曲扬名,洞庭秋水,骚人入梦。抚琴长吟,西风盈袖。
    我却分不清星芒和锋芒,分不清皎月和骄阳。
    闭上眼,在梦中都知道自己在做梦,但是这一次,不想再放开手,牢牢抓住最后一丝希望,哪怕是虚幻的也好。
    大梦一觉十余载,但愿长醉不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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