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冯的天眼传奇

第25章


 
    记得有一次,到了佛恩寺,换上海青上殿,即将上供之时,看见殿堂侧面站着一个青年男子,大约二十七八岁,此人很陌生,以前没见他来过。本来常有陌生人来参加拜佛,不足为异。但是这一个青年人好象有些奇怪,不由不引起我的注意。 
    他很勤劳,他自动帮忙搬椅子,这是少有的。向来搬这些椅台,都是由寺中的义工做的,绝大多是些女居士,她们把场中的上百张的摺椅搬挪,腾出地方来给拜忏之用,又搬铺拜佛的跪垫,搬桌子,大家忙碌得很。工作人员之中男居士人数较少,也各有职务,登记的,办行政的,管香油的,也都是较年长的先生们,各人都忙,腾不出身来搬桌椅的,我到得早也会搬搬,是应该的。至于在场的年轻男子,都是外来拜佛的人,作为客人,是很少会自动上前帮忙的。
    这个年轻人和气,不过,他一句话不讲,而且面有忧色,对他讲话,他微笑着听,也不回答,笑容也掩饰不住他的忧戚神色,我立刻在心中看见他的人生经历的不幸片段,看见他在南中国海中漂流,绝粮、断水,大海茫茫,一叶扁舟,惊风骇浪,疫病的死尸给抛下波涛鲨群争噬,浪花冒红……现在是失业,举目无亲,在这冰天雪地的异国,生活无着,这是一个越南难民! 
    我还看见他的周围有很多炮火,轰炸,难民、死尸,饥饿,流浪,恐惧,沮丧,失望…… 
    短短的一瞥接触,我看见了他的坎坷悲惨的半世,而我和他还未交谈过一句话。本来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深深地同情他,我不会讲越南语,不过他听得懂中文,我判断他是华侨的越南难民,我觉得应该和他谈一叹,言辞对他并无实惠,至少也让他接触一些温暖吧。 
    可是鼓声响了,我没有机会上前找他,而他也怯怯地站在人丛最后面,遥望着我,我随着鼓音而就位于主香的龛前中央位置,罗午堂伯伯在右边主磬,两位女居士在左边掌鼓及敲木鱼,客席法师在罗伯伯的右边领唱,实际上的典礼指挥人仍是罗伯伯,我只不过是站在这样代表罗伯伯上香。炉香赞中,我上前供了檀香,回身退下,闪电般地一瞥,看见了那位越南青年已经合掌跪在地面,闭目而拜,显然是不熟悉我们的仪式,并不跟随我们的行动,他自拜自磕头,有点乱拜心急的样子,诚恳到极点,他那种悲苦神态是显然可见的。是的,这是一个悲惨的越南难民,我更加确定了,他九死一生地来到了这冰天雪地的加拿大,从大海漂流来到了这冰雪地中流浪! 
    炉香赞唱完,就是上大供,唱念声中,我须再次向佛龛上檀香,这一次回身,看见他已匍匐在地,头额不断碰叩地面,这种五体投地的拜法,在此地还没有见过。至此更可证实他确是南传佛教的信徒了,他五体投地,不主碰响头,在此地未免有些惊世骇俗,大众纷纷惊疑地注视他。 
    上大供的最后一段,由法师与罗伯伯率领着我和大众,从大雄宝殿转到旁边的光明殿上供给佛龛内的阿弥陀佛铜像和地藏菩萨,我领先上了香,退下,让别人列队上香,这时,我看见那位越南青年也跟着来到了,他在后面五体投地猛拜一轮,然后站起来,合掌不断地拜,他紧合双眼,念念有词,头部开始向左右移动不停来回,手掌仍然合着,身体也渐渐向左右来回移动,越动越剧烈。 
    他的怪异神态与动作,把数百人都赫得躲开了。这时罗伯伯与法师正领着唱念着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唱到“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不生不灭……” 
    那越南青年突然跌倒仰卧,在地面像风车般旋转,越转越快,从殿中心旋转到东,又转回西边来,他双手仍是合十,眼睛紧闭。这情景赫得全殿的人大多数都中断了唱念,纷纷走避,只有龛前的罗伯伯与基本唱念班仍然照常进行,罗伯伯和法师等都是看见的,不过他们未加理会,也不能因此而中断仪式。 
    他突然像鲤鱼打挺般地跳起来,东纵西跳,一跃数尺,挥拳虎虎,突然又全身旋转,像陀螺一般,越闹越凶,露出了凶神恶煞的面貌,狰狞可怖,看那情形,有些像那些练“神打”功夫,其实不是“神打”,整个殿堂都被他占领了,他来回奔驰跳跃,凶恶恐怖的样子,把全殿数百人都赫得逃走了,而更外面殿外的人群闻讯蜂涌而至争看热闹,于是,外面的人向殿内涌,里面的人争向外面逃,秩序大乱,全殿一片惊惶叫喊,有些人虽惊惶却又要看。 
    我本来不打算不干预他,可是看他闹到全殿大乱,身为代理主持人,可不能不出面了。我点头向人丛示意,就来了三位青年男子,企图扶他下去休息,哪知他力大无穷,一挥手就把他们格开,退得跌跌翻翻,谁也抓不住他,而他的面貌,刹那中,连连变化,我不知道别人有无看见,我自己是看得很清楚,他有六、七张不同的魔怪面孔,都是狰狞可怖的,一转身就改变一个面孔,有些面孔像日本能乐的魔鬼假面,有些青面獠牙,有些惨白流血,有些披头散发,口中喷火……他的身体也变为三头六臂……一下又现出他的本来面目,双眼紧闭,口角流涎。 
    “怎么回事?冯居士?”“这是什么?”……“怎么办?冯居士”。我身边的群众问我。 
    我知道我不能再不管了,我若不管,万一他跳上佛龛捣乱,把佛坛捣毁,或者打伤人,或者打碎玻璃窗及佛龛的玻璃大罩,或者他弄伤了他自己,甚至于闹出人命案,哪可怎么办?可是,看他那么凶恶勇猛,力大无穷,我怎能对付得了呢? 
    我毫无法力,怎样去应付在他身上的这个巨魔,这个魔怪可真够泼的,竟敢在这些菩萨的圣像之前兴妖作怪,扰乱佛殿!可见这魔头真是很有些神通的,我这一个凡夫俗子,有什么力量可以制服他?
    我犹豫着,可是情势逼得我不能再犹豫或畏缩。
    数百人围观着,惊怪与好奇的眼光渐渐都转移到我身上,期待着我出面收拾这个场面。或者他们误以为我真有什么神通吧?这一次,可真是被虚名所累了,我身为代理主持,不出面处理也说不过去,我向他面前走去。 
    我心中念着韦陀咒的咒心,同时默求韦陀菩萨。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我迅即感应到韦陀菩萨的伟大能力注在我心中,那是无形无相的,但是可以感觉得到它有些像是轻微的热流与磁力,我的右手不由自主地抬起,指向着着魔的越南年轻人,我感觉到那一股微热的磁力之束,像光束般地,源源不断地从我眉心射出,射向他的眉心脑中,我同时感觉到另一股热磁雷射,从我的右手食指射出,射向他的胸前,这经验是无法用文字语言形容的,我感到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导体,那些热磁雷射并不是我的能力,是来自韦陀菩萨。 
    那青年人仍然是紧闭双目,显然并没有看到我的接近。但是他的三头魔像消失了,他的旋转挥打的动作逐渐缓慢下来了,他的六条臂膀也幻化了。他开始变得软弱,终于合掌向我下拜,颓然地跪伏在地面山个,低垂了头,这时候他的一切幻相均已消失,他跪伏在我脚下,哀唉地哭泣,其状凄凉可怜,而这时候,热磁雷射已经停止射出,而且消失了。我感觉好象拔掉插头一般。 
    我知道并不是我的力量所致,我知道完全是韦陀菩萨的神力降伏了那天魔。我心中止不住地感谢着韦陀菩萨。 
    他服从了,一些也没给我麻烦。他站起来,好象是梦游刚醒,四面张望,开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人人都围着我看?” 
    “你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么?”我问他。我很欢喜,他终于开口说话了,而且会讲广东话,这就省事,因为我不会讲越南话。 
    “不记得,”他摇摇头。 
    “请你们大家不用担心,也不要围观着看,你们去拜佛去吧,这里没事!” 
    这时进素餐厅来吃素面的人越来越多了。佛恩寺的斋饭素面是免费供养的,谁都可以来吃,对谁都欢迎,并不收费,往往在佛节会有一两千人来拜佛吃斋,热闹得很。就是平时的初一十五,也有好几百人来的。此时气氛很轻松,一团和气,是佛恩寺的特色,或者这正是此地大多数佛徒都欢喜到佛恩寺的缘故,佛恩寺一枝独秀,比别的寺院热闹,这是事实,在这热闹气氛之中,大家都是自助,见有位置就坐下,照吃不误,吃饱离座,让给别人,迟到的就得站着等待,站着吃饭盒子,总而言之是热闹,好比香港的茶楼。 
    人来多了,我也肚子饿了,不能再多讲,赶快去找位子坐下吃面,可是我心中惦念着那个越南青年,我吃不下面,就去找他,我想他可能因为自卑而走了。 
    果然他在寺门徘徊,忧戚得很,好象要离开,却又不舍。我喊住了他,他回头望着我。 
    “嘿!”我叫道:“来吃面吧!你怎么要走呢?” 
    “不,不吃了!”他腼腆地说。 
    “为什么不吃呢?” 
    “我……”他惭愧地低下头:“我没有钱给香油!” 
    “佛恩寺的素餐是免费招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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