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苏州城外。
初雨骤歇,城外青山葱茏,半湿的石板路上人迹匆匆。
夏瑥紧了紧肩上的药箱,抬首望了望不远处的城门,一抹浅笑爬上眉梢,不禁加快步伐,朝前走去。
“让开,让开,别挡道!”
身后传来一阵嘈杂怒骂,夏瑥回过头,只见不远处有宽轿行来,方才便是那轿夫在辱骂挡道路人。
不一会儿,宽轿行至夏瑥眼前,轿夫见又有人挡道,当即叫骂。
“哪来的不长眼的小子,滚开!”
闻言,夏瑥仍是不作行动,只盯着那比道路窄不了多少的轿子瞧。
那轿夫本就是欺负惯人的,今日碰上夏瑥这么个不识向的,着实恼火起来。
“他娘的,再不给爷爷滚开,小心爷爷鞭子不长眼!”
说完便作势要打,路边行人见夏瑥身形瘦弱,怕是经不起那壮实轿夫一鞭,纷纷开始劝解。
“小兄弟,你就让让吧,那鞭子可不是闹着玩的呀。”
“娃,你听大娘一句劝,快让开吧。”
......
众人相劝,夏瑥却惘若未闻。
见状,轿夫怒气中烧,瞬间便挥下一鞭。就在众人侧脸闭目,不忍目睹夏瑥惨状时,一声惨叫传来。
只见方才还凶神恶煞的轿夫抱臂躺倒在地,而众人以为重伤的夏瑥却手握短鞭,完好无损的站着。
“去告诉你家主子,嫌挤,就换顶轿子,亦或是,自己步行!”
说完,将皮鞭一扔,转身进城。徒留路人的一片喝彩,及轿中人似笑非笑的目光。
进城后,夏瑥先寻了家客栈安顿,随后见天色还早,便拿着药箱出了门。
客栈在城中极繁华的街道,夏瑥一路走来满目皆是商贾店铺,琳琅的货品迷了人眼,引得路人流连忘返。
在城中兜兜转转半晌,夏瑥终于寻到了自己想找的地方——药铺。不作多想,夏瑥抬脚进门。
“老板,请问您这儿是在招坐堂大夫吗?”
正清点药物的老板闻声回过头,眯眼打量夏瑥。
“你是大夫?”
夏瑥含笑点头,斯文有礼。
老板抚须,细细打量夏瑥,似是无法将这弱不禁风的年轻人与自己心中的郎中二字联系起来,但又觉夏瑥不像欺谎之徒,不免有些拿不定注意。
看出老板的疑虑,夏瑥星眸微转,走至柜台边,拿起闲置一旁的药方。
“看方子,想必这王夫人定是长期食欲不佳,身乏体虚。”
又拿起第二张方子。
“呵呵,看来得恭喜这位李夫人喜得贵子了。”
又如是说了几张方子,皆是笔笔道来。
老板见是如此,便又考了他一些基本药理,夏瑥亦是对答如流。
随即,夏瑥被雇,成了无草堂新任坐堂。
无草堂有规矩,凡坐堂大夫皆须昼夜留守药铺,以防病者寻医无门。于是,夏瑥便从客栈搬入了无草堂,终日与药为伴。
夏瑥从抓药的伙计处听闻,那天雇佣他的人并非无草堂老板,那人其实是老板府上的管家,闲暇时才会来打理打理药铺。至于无草堂的真老板,伙计说,叫莫言逸,城中首富莫齐的儿子,是个极好看但却极古怪的人。
这日,病人全数离去已是亥时,夏瑥微微舒展筋骨后,起身准备打烊。
方走至门前,却发现有位衣着华贵的公子背对着药铺而站,不偏不移,正好挡住了夏瑥置在一旁的门板。
“这位公子,是要问诊吗?”
闻言,华衣公子回转过身,宛若天人的姿容让向来自持的夏瑥亦忍不住惊叹,这样的人,不该是在画上吗?
“你,可医心病?”
那人含笑着打量夏瑥,炯炯的双眸似是要将眼前之人看个清透,温润的嗓音,伴着低喃的话语,像极了情人间的低语。
夏瑥讶异的抬起头,不理解眼前的贵公子想玩什么把戏。
“不医。”
似是早料到夏瑥的回答,华衣公子笑得更深,连带着话语也带了浓浓的笑意。
“庸医。”
恼火之色自夏瑥眼中一闪而过,自知无才与这等纨绔公子玩笑,夏瑥绕过他,取门板打烊。
刚触及门板,一双指骨纤长,指节苍白的大手便压住了他的,紧接着的,便是自身后拥上来的胸膛。
“怎么,生气了?”
温热的气息自耳旁拂过,酥*痒,让夏瑥有了一瞬的呆愣,一时竟忘了挣扎。直至,耳垂处的湿热感传来。
“公子,请自重!”
奋力挣扎开那烫人的怀抱,夏瑥恼怒的瞪着眼前笑的一脸欢畅的登徒子,双颊亦染上了不知名的红晕。
无谓的耸了耸肩,华衣公子突然转身,轻笑着离去。
看着那人渐渐远去的背影,夏瑥又是一阵气闷,最终,唯能无奈叹气,随即关门歇息去了。
次日清晨,夏瑥刚洗漱完,便听见抓药的阿金在外间大呼小叫,时不时还有硬物碰撞之声,当下有些疑惑,于是便去了外间询问。
“阿金,这是怎么了?有什么贵客吗?”
只见阿金忙着将平日里搁置一旁的杂物一样样的分门别类,迁至角落,好容易搬完了,才回过头来朝着夏瑥抱怨。
“哎,您说这叫什么事,平日里连家都懒得回几趟的人竟然说要来药铺巡视,搞得跟个皇帝微服似地!”
说完擦了擦汗,又转身擦洗药柜去了。
夏瑥见他擦得满头大汗,便也拿了块抹布,跟他一同擦洗。
“你是指药铺老板?”
有人帮忙,阿金心情转好,口气也轻松不少,他还是第一次遇见肯帮着干粗活的坐堂呢!
“可不是,谁晓得那莫家少爷玩的哪门子把戏!”
夏瑥轻笑,来了这么多天,总算是要见老板了,那个阿金说极美却极怪的人。
匆匆半日,视察药铺的老板没来,问诊的病人倒是来了不少。夏瑥不禁怀疑,这位传说中的莫老板,是否真的会来。
谁知,方才这么一想,门口便传来探风归来的阿金急切的叫喊声。
“来了来了,夏大夫,老板来了!”
夏瑥眉尖微蹙,朝门外望去,一眼便看到了当日雇佣他的老管家,朝他微微点头,随后,目光便移向了管家身旁的华衣公子。
四目交接,公子美目笑意盈盈,夏瑥却是瞠目结舌。他如何知道,昨夜的登徒子,转眼竟成了今日的雇主。
相较于夏瑥的愠怒,莫言逸显得十分从容,跨着大步自夏瑥身旁走过,不经意间,发丝缠绕。
阿金是个机灵人,老板一进门,茶水点心之类早已制备,端放在临时准备的圆桌上,只等来人享用。
可惜,莫老板却偏偏绕过圆桌,坐上了夏瑥平日看诊时的座椅,然后,好整以暇的看着一旁的夏瑥。
老管家见自家主子盯着夏瑥,忙拉了呆站着的夏瑥过来,为自家主子介绍。
“少爷,这位就是新招的坐堂,夏瑥夏大夫。”
斜眼眯了夏瑥一眼,莫言逸随手拿起搁置一旁的纸笔,异常仔细的钻研着,许久,才开了金口。
“夏大夫是吗?那日打伤我轿夫的,似乎也是你吧?”
声音依旧慵慵懒懒,却少了昨夜的那分暧昧不明。夏瑥恍然,此刻才晓得,当日那轿中之人,竟会是他。
“是又如何?”
坦然对视,夏瑥眼中满是不卑不亢的坚毅。倒是一旁躬身站着的老管家,有些急切的为他辩护。
“少爷,依老奴看,这里该是有误会的,夏大夫为人谦恭有礼,断不会无端伤人啊!”
莫言逸玩味的看着夏瑥,眸光中满是夏瑥读不懂的意味。
“谦恭有礼?呵呵,不见得吧?自我进铺子以来,好像还未听夏大夫有所表示吧?怎么,我不该是你老板吗?”
夏瑥紧抿着唇,朝着他抱了抱拳,微微颔首。
“在下夏瑥,见过莫老板。”
浅笑着站起身,莫言逸走至夏瑥身旁,抚了抚他耳侧的发丝,指尖有意无意的扫过耳垂,随后,轻声低语。
“滋味不错……”
闻言,夏瑥瞬间怒火中烧,但又碍于阿金跟管家,不便发作,只能瞪着那轻薄之人,不作言语。
而始作俑者却是一脸常色,神清气爽的领着老管家离开了。
徒留下愤懑的夏瑥,及摸着脑袋,一时搞不清状况的阿金。
夏瑥以为,莫言逸来药铺不过是闲来无事时的突发奇想。所以,第二日又出现在药铺的莫言逸,着实将夏瑥惊了一惊。
夏瑥瞪着眼前笑的一脸灿烂的莫言逸,满腔愤懑都握在了拳头中,若是这姓莫的又说出什么荤话,他绝对不会再忍耐。
莫言逸看出了他眼中那丝危险警告,却因此笑的更灿烂了,变戏法似地掏出个泥人,递给夏瑥。
“给,我看着跟你挺像,送你了。”
可惜,夏瑥却不领情,看都不看一眼便转身朝着等着问诊的病人走去。
莫言逸摸摸鼻尖,跟着走了过去。
“喂,你真的不要?”
夏瑥是打定了主意不去理他,所以头也不回,自顾自的准备看诊用具去了。
看着明显不买账的夏瑥,莫言逸也不恼火,搬了张凳子往门口一放,人站了上去。
“咳咳,诸位,今日我无草堂歇业一日,概不问诊,诸位明日请早!”
刚一喊完,门外排队问诊的病患立即哀声遍野,更有甚者当场急的朝着夏瑥哭诉,让他救治自己病重的亲人。
还不等夏瑥开口,莫言逸已将门板一块块的竖起,准备关门歇业了。
急忙拉住正在竖最后一块门板的莫言逸,夏瑥深深呼了一口气,才压下渐渐升腾的怒气,轻声开口。
“我要了,你住手吧。”
将泥人往夏瑥手中一塞,又将门板一块块的卸下,莫言逸满意的拍拍手,朝着脸色阴沉的夏瑥贼贼一笑。
“收好了,不许扔掉!”
接着便不管夏瑥如何反应,自顾着喝茶去了。
类似的事情,在以后的几天里时常发生,而且不管夏瑥如何抗拒,莫言逸也总是有法子让他乖乖就范。时间久了,夏瑥也便由着他了。
望着就快摆满茶几的小玩意,夏瑥竟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这莫言逸似是将他当作孩童对待了。
“阿金,今日就到这儿,打烊吧。”
忙着整理药柜的阿金顿时喜出望外,现在打烊,他就能出去逛灯会了,夏大夫真是通情达理。
“哎,好!夏大夫,您一会儿也去逛灯会吗?”
灯会?夏瑥疑惑的回过头,他根本不知道有什么灯会啊。
“什么灯会?我不知道啊。”
阿金朝天翻了个白眼,亏他还以为不食人间烟火的夏大夫开窍了,要去灯会相个好姑娘呢,敢情人家压根什么都不知道。
“您不会不知道今日是七夕吧?每年七夕,山塘街上都会有百花灯会啊!但凡苏州城里未结亲的公子小姐,都会去逛灯会,寻姻缘。”
夏瑥了然的点了点头,原来是七夕节到了,怪不得,今日来店里抓药的人都少了,原是看灯会去了。抬眼看了看一脸憧憬的阿金,夏瑥无奈的摇了摇头。
“算了,下面的事情我来收拾,你看灯会去吧。”
阿金不好意思的挠着头,犹豫了下,不过到底是十多岁的孩子,没坚持多久,便一溜烟的跑开了。
望着阿金急切的背影,夏瑥微微笑出了声,孩子总是对一切都充满好奇。
十多年前,自己也曾如此,对着那个一无所知的人好奇,最后,便到了此处,只因那人的一句话。
疲惫的闭了闭眼,夏瑥开始动手整理药柜。刚整理一半,身后却有脚步声传来,以为是问诊的病人,夏瑥急忙回过身,去跟来人装了个满怀。
“啊,抱歉抱歉!在下……”
却在抬头看到某双闪着灼人光芒的美目时,闭了嘴,随即脸色也冷了下来。
“怎么是你?”
莫言逸撇着嘴,揉了揉被撞的生疼的胸口,语气中满是委屈。
“怎么不是我?好心来看看你,你这是什么态度!”
说完,又从袖中掏出两颗月牙型的玉石,塞到夏瑥手中。
“给。”
不去理会莫言逸期待的眼神,夏瑥直接将玉石丢在了一边,转身又整理药柜去了。
莫言逸哪里肯依,抓过玉石便又往夏瑥手里塞。
“拿着,这个要贴身带着。”
相处久了,夏瑥对莫言逸的个性早已有了一定的了解,他明白,如果不当着他面把玉石收好,他是绝对不会罢休的。于是,只能顺着他,将玉石塞进了袖子。
“够了吧?莫老板可以离开了。”
满意的看着夏瑥收好玉石,莫言逸竟一起帮着整理起药柜来,这让看惯他贵公子作为的夏瑥着实吃了一惊,愣愣的看着不知打着什么算盘的莫言逸。
被盯得有些不适,莫言逸瞥了一眼夏瑥。
“两个人收拾快些,你就不想去逛逛灯会?”
说完,便拉了夏瑥一起收拾去了。
夜晚的姑苏城有着别样的风情,除了白日的婉约,还多了一丝独特的妩媚。尤其此刻,形态各异的花灯飘满了河面,晶晶亮亮好似天边的银河镀上了色彩,分外妖娆。
夏瑥从未见过如此的美景,惊艳到不敢合眼,墨色的眸子染上了花灯的色泽,灿灿生辉。
莫言逸是见惯了这样的美景的,所以看着夏瑥痴迷的神情,不由有些好笑,当初不知是谁死活不肯跟着出来的。
“美吗?早说你不会后悔的!”
夏瑥难得温顺的点了点头,目光不由自主的被一旁的花灯摊子吸引。
“你喜欢?等着!”
还没等夏瑥反应,莫言逸便向卖花灯的小摊跑去,回来时,手上已经举了两个莲花花灯。
“给,我们也去放花灯。”
放花灯的河边人山人海,大多都是男女结队着来,所以,当莫言逸拉着夏瑥出现时,负责安排次序的老伯有些讶异,狐疑的看着二人。
莫言逸在城里也算是出了名的,所以老伯也认得,再一思及莫大少的风流韵事,眼神中又多了几许暧昧。
“莫少爷来放花灯,倒是头一次见到啊!”
说着,眼睛还不忘瞟向一旁的夏瑥,暧昧之色毫不掩饰。
夏瑥被看得有些恼火,偏偏左手还被搞不清状况的莫言逸抓着,挣都挣不开。
莫言逸哪能看不出那老伯眼中的意思,但他却偏偏想让人误会,于是,抓着的手便握的更紧了。
“轮到我们了,走吧!”
拿着老伯给的纸笔,二人来到了放灯的河畔。
“听说,得把心上人的名字写在纸上,再放入花灯一起流走,才能有情人终成眷属。”
闻言,夏瑥皱了皱眉,将纸笔扔给莫言逸。
“你写吧,我没心上人。”
莫言逸瞥了眼夏瑥,一把抢过他的花灯。
“我帮你写!”
然后转过身,在两张空纸上都写上了名字,分别放入两只花灯,又不知从哪弄来一根红绳,将花灯绑在一起,放入了河中。
看着两只越飘越远的两只花灯,莫言逸笑的像只偷了腥的老猫,这让夏瑥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在上面写了什么?”
莫言逸却只是笑,末了才吐出两个让人晕厥的字眼。
“秘密!”
天色已近午夜,可逛灯会的人却依旧很多,熙熙攘攘的,好不热闹。
夏瑥看着那一盏盏闪着荧光的花灯,思绪飘到了十多年前,那个元宵灯会上。
那时,他还是个采药的小童,衬着师父出门,偷溜下山逛灯会,却在山脚处救下了那个人,跟他一般大却总是沉着脸色不说话,活像个小大人。
那么多年过去了,那人的样貌早已记不清,却惟独记得他说过,他要去江南的苏州城。于是,十多年后,他也来了江南的苏州城,可他,是否还在?茫茫人海,他又怎么寻得到他呢?
莫言逸有些出神的望着夏瑥带点忧伤的神情,内心像有什么叫嚣着,扯的他心口阵阵发疼,紧接着脑袋也疼了起来,零星的片段又一次在脑海中盘旋。
夏瑥回过神,却见莫言逸脸色苍白的捂着头,痛苦的隐忍着什么,心头忽的一阵紧张,抓过他的手便开始诊脉。
诊过脉,夏瑥又蹙起了眉,他没想到像莫言逸这般的纨绔子弟竟也曾被殴打致重伤,而且一直未曾完全康复。
“你是不是常常会觉得头疼?而且发作没有规律?”
莫言逸疼过一阵后,渐渐又恢复了正常,只是额上的细汗昭示着他曾经的痛楚是怎样的激烈。见夏瑥对自己的身体表现关心,莫言逸忍不住喜笑颜开。
“没事的,这病治不好,我十岁时被地痞打伤过头,十岁前的记忆没了,然后就是时不时的头疼。不碍事,习惯了!”
这下夏瑥更奇怪了,莫家明明是苏州城首富,他堂堂莫家少爷,怎么会沦落到被地痞欺负呢?
看出夏瑥的疑惑,莫言逸也不打算隐瞒,毕竟,这件事其实是苏州城人人都知道的秘密。
“其实,我并不是一生下来就在莫家,我娘是塞外的歌姬,爹在塞外做生意时结识了她,然后一夜风流有了我,但当娘发现有了我时,爹已经回中原了。我十岁那年,娘生病去世,我才带着娘写的信来投奔了爹。呵,说来也可笑,这些记忆还都是管家跟我说的,我自己却记不起来了。”
没落的神情刺痛了夏瑥的双眼,鬼使神差,手已覆上他微蹙的眉间,指腹的温热乱了心神,想撤回手却已太迟,莫言逸早已握住了他的。
来不及思考,人已被压在了墙上,动弹不得,亏得两人所处之地人流已逐渐稀少,所幸并未引起他人关注。
背靠着石墙,夏瑥不适的动了动身子,身前之人却压得更紧,一双星眸深深望着夏瑥,似有无数言语。
“夏瑥……”
温柔的语调透着万般的依恋,诱人沉沦。夏瑥没有开口,愣愣的盯着莫言逸,等着他继续。
似是在思考着什么,莫言逸却突然住了口,直直望着夏瑥,像是要望进他的心。蓦地,他低下了头,缓缓朝着身下的人靠近。
最终,气息相容,四唇相接。但却没有深入,只是浅唱。
“夏瑥,我喜欢你。”
临近清晨的河道旁,人迹全无,柳丝拂过水面,激起阵阵涟漪。
莫言逸靠着柳树坐了一夜,衣角都沾了露珠。夏瑥仓皇逃离的身影在脑海徘徊了一夜,心,也跟着不安了一夜。
是不是他太急切了?莫言逸忍不住苦笑,也许,是该给他一点时间,也给他们一点时间。
揉了揉酸麻的膝盖,莫言逸缓缓站起了身。好久没上春意楼了,该去逛逛了。
无草堂,阿金揉着睡眼,打算开门营业,却在看到倒在门口的夏瑥时,傻了眼。急忙将他扶进屋,却又被他烫人的体温吓慌了神。
夏大夫病了,这可如何是好?还是先找个大夫吧!
缓缓睁开沉重的眼帘,入眼便是青色的帐幔。夏瑥一时有些呆滞,自己不是在逛灯会吗?想着想着,脑海里便浮现莫言逸低沉的嗓音。
他说,夏瑥,我喜欢你。
为什么要逃开,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不逃,便再也逃不开了。
“呀,夏大夫,您可算是醒了。”
思绪被进门照看他的阿金打断,夏瑥不言语,只是朝着阿金微微笑着。
热心的将热好的汤药端来,阿金看着面色苍白的夏瑥,眼中满满的都是担忧。
“夏大夫,您昨晚去哪了?怎么会倒在门外呢?”
夏瑥喝药的手顿了顿,抬眼看了阿金一眼,却只是苦笑。末了,才找了个自认为合适的缘由。
“昨夜匆匆出门,忘带钥匙了。”
可怜阿金,只能偷眼瞄着他无时无刻不别在腰间的钥匙,也不敢戳破。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夏瑥的风寒虽算不得大病,却也足足养了五六日,才算完全康复。
大夫休息了五六天,病人自然也是忍耐了五六天。因此,当夏瑥病好看诊时,门外都要排长队了。夏瑥倒是无所谓,倒是阿金苦起了脸,这得让他抓多少副药啊!
诊治完所有病人,已是月上中梢。阿金揉着自己的小身板歇息去了,只剩夏瑥独自望着门口出神。
莫言逸没来。自七夕灯会那日起,已经六日,他一直没来。
夏瑥莫名的有些焦躁,许是天气太热了。下意识的举着衣袖扇风,却在感受到袖内的重量时,停了手。摸出一看,竟是那对月牙玉石。
“哎?这不是月如意吗?”
口渴出来喝水的阿金见到夏瑥手中的玉石,极为惊讶,放下茶杯便跑了过来。
“夏大夫,您怎么会有这东西?”
夏瑥见他一脸的向往之色,忍不住好奇,这月牙玉石难道还是个稀罕物件?
“你知道这是什么?”
卖力的点了点头,阿金学着书院里讲课的老先生,双手交握在身后,摇头晃脑的给夏瑥解说起了月牙玉石的来源。
“相传,这月如意是广寒宫里吴刚伐桂时掉下的木屑,在人间吸收日月精华后才成了玉,玉成月牙状,月光下闻之有香味。贴身佩戴不仅可辟邪保平,还能延年益寿呢!不过,由于扯上了吴刚,所以这月如意一向是人家送给意中人的,夏大夫您?”
夏瑥脸蓦地一红,像被说中心事般尴尬无比。倒是笑坏了一旁的阿金,早知道夏大夫这么害羞,他就不开这玩笑了。
“睡你的觉去!”
猛的敲了下阿金的脑袋,夏瑥故作镇定的板起了脸。未曾想,鬼灵精的阿金却笑得更欢了。
“夏大夫,是哪家的姑娘啊?这找您问诊的姑娘小姐一大堆,阿金还真是猜不着!”
白了一眼鬼灵精的阿金,夏瑥不作回答,起身回房。顺便还夺过了阿金捏着的月如意,塞入了怀中,如此自然的举动,夏瑥也惊了一跳。
时光如梭,转眼已是入秋。
无草堂的病人越来越多,虽然不乏很多姑娘小姐装着病痛,只为见那俊美大夫一面。跟无草堂病人一样越增越多的,还有无草堂老板莫言逸的传言。
传言说,莫言逸自七夕过后,夜夜留宿春意楼。
传言说,莫言逸留宿春意楼,日日守着意花魁。
传言说,莫言逸守着意花魁,时时透着三分笑。
……
夏瑥闻言只是笑,笑到后来,尽是苦涩。心里的滋味,说不清,亦道不明。
他一直在等,但他,却一直没来。
风湿又犯的沈阿婆来看病,瞅着跟自家孙子差不多大,却比孙子瘦弱许多的夏大夫,说不出的心疼。
“哎,夏大夫,怎地又瘦了些呢?你家掌柜是不是克扣你工钱啊?”
夏瑥哑然失笑,弯着眉眼摇了摇头。
“沈阿婆才瘦,该多吃些!”
阿婆的脸都笑成了菊花,她就是爱看夏瑥这孩子笑,温温和和的,看着舒坦。
“听说,你家掌柜家最近有喜事?像是要迎娶什么意姑娘,是吗?”
笑容戛然而止,连握笔的手也有些颤抖起来,险险才没掉下。
没等夏瑥接口,沈阿婆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听说莫少爷为此还吃了不少苦,闹离家什么的都用上了,才逼得莫老爷同意,让意姑娘为妾。”
送走沈阿婆,夏瑥独自一人出了门。
他不知道要去哪,只是凭着感觉,缓缓前进着。转眼,春意楼三个斗金大字便现于眼前。顺着招牌往上,便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还有他怀中,哭成泪人的美人。
目光交错,莫言逸的眼神说不清的复杂,但夏瑥却没了探究的兴致,朝着楼上那人笑了笑,转身走入了人群。
心,在转身的那一刻猛的一阵刺痛。仅存的侥幸没了,剩下的,只有落寞。
八月初十,万事皆宜的黄道吉日,莫家大少的婚期,便是今天。
门外敲敲打打的锣鼓声震天响着,鞭炮声也已响了大半天,喜庆的气氛使得无草堂的病人也带了笑意。
“花轿到了,花轿到了!”
不知谁喊了一句,门口立马堆了一帮人,春意楼的花魁出嫁,人人都好奇。
夏瑥也在笑,笑了一整天,笑的脸阿金都觉得奇怪,这夏大夫怎么笑的跟他娶媳妇似地。
傍晚时分,锣鼓声停息了,鞭炮声也没了,无草堂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阿金去混喜酒喝了,剩夏瑥一人,独自坐在长椅上,望着门上的大红喜字出神。
这时该拜天地了吧?哦,不,天地许是拜完了,那是该……洞房了。
呆呆的眨了眨眼,夏瑥起身去关门。
刚走出门,却被门外之人报了个满怀,想挣扎,却在听见那人声音时,停了手。
“夏瑥,我好想你。”
鼻尖一酸,夏瑥缓缓转过身,只见莫言逸满脸醉意的站在他身后,松松搂着他。
“你……不是在成亲吗?怎么跑出……”
话还未说完,唇已被吻住,带着一丝野蛮的气息,然后,唇舌纠缠。
夏瑥想,他是醉了。
许久,莫言逸才恋恋不舍的放开他,嘴角有了丝笑意,因着夏瑥的回应。
“谁跟你说我成亲的?”
夏瑥瞪大了眼看他,娶亲队都从门口经过了,还能有假?
“娶亲的是我大哥,他跟意姑娘情投意合,不过爹不同意,大哥便求我帮忙,说爹一向最疼我,要是我帮着求他,他一定肯。”
“所以你才以离家住青楼来逼你爹就范?”
莫言逸点点头,然后又气愤的皱了皱眉,将夏瑥紧紧的拥入怀中。
“要是知道你会误会,我一定不这么干!夏瑥,我喜欢你,真的。”
夏瑥笑着点点头,仰脸吻上了他的唇。谁知莫言逸却闷哼一声,将他打横抱了起来,跨进了屋。
窗外一轮明月当空悬挂,明明已是深秋,却也掩盖不住室内一片春意。
“啊!别动……你这胎记是生下来就有的?”
“废话,胎记还有后天的吗?”
“呃,莫言逸,如果我说我们十多年前就认识,你信吗?”
月光下的夏瑥,水眸含情,看的莫言逸一阵心动,情不自禁的俯下身,吻了吻他多情的眸子。
“信,你说的,我都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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