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今生袖玉花开

第164章


  玉袖同凤晞回到天庭之后,他正与绿颐蹲在十里长亭喝茶。暮阳归晚,欧鹭纷离的晚膳时分,正有夕阳将她的脸映成一盏红灯笼,扑朔着双眸问他:“要不要吃些什么?”
  他晓得绿颐不沾荤腥,便将最后一盏茶饮毕,道:“素菜罢。”却见她那盏红灯笼亮得能将红橙橙的夕阳比下去,忽然站起来道:“我买一些来。”
  他看着她蹬蹬跑去,不止片刻后,又折回来,扭捏问他:“你有没有钱……”
  他笑道:“一起去罢。”
  捡了饭楼,择了一处僻角。伙计手脚很勤,作速将清炒的翠绿碧玉端上来。另有两碗素烫还在滚,绿颐便出门买两颗胡萝卜,算与流紫和小明的晚膳。
  抱着小明匆匆赶来的流紫,盯着眼前的胡萝卜,无限萧瑟,展眼看看小明,它亦无限萧瑟,拿爪子掏了掏胡萝卜的皮,赌气地一拍,将半截胡萝卜甩入端端从锅子里滚出来的素汤,啪一声汤水四溅。
  肇事者盯着禾寻胸前的一片油渍,傻了。
  流紫赶紧将它拖到角落,警惕地望着被害者。
  禾寻倒不觉得烫,意欲随分填腹,将就便过,但不想机儿惫懒,梭儿却快,他还没有什么反映,绿颐已经拿出鲛帕扑上来替他拭,仿若被烫着的人是她,润红了一双眼圈,急切道:“快将衣裳卸下,与我看看,倘若烫伤怎么办?”
  分明是他受伤,她却急得跳脚,他觉得有些好笑,抬头看见她的额上红了一块,才晓得一碗汤将两人都带累了。
  他没意识地拂上那块红玉,对上两只水眸的一刹那,好似有电流击中心口,腥红的血从喉头蔓延开,他一时没收住,令它矫健地奔流出来。
  心口的绞痛,非道是寻常,他于晕迷的那刻记起来,磐石咒,倘若懂了情,便会反噬。
  缘来他也会动情。
  本该皱眉的一个因由,他却牵动唇畔微笑。
  禾寻醒转于一间客栈,此番他正裸回了原身,并被裹着厚厚的棉被,抱着棉被伏歇的人,气息却弱得要命。他看着满是热汗的绿颐,突然想起什么似得,化了人形搭上脉搏。
  一股清澈绵柔的仙力,正涤荡着体内的浊气。从未不晓得酸涩为何物的男子,眼角忽然被一股力量牵引着,剧烈的疼痛,令他佝了身子,这一佝必得将抱着他的人弄醒。
  痛楚中,有轻柔唇瓣落置耳畔:“不痛了阿寻,不痛了。”
  头里他学本事摔伤时,这是娘亲常常哄他的话,哄了几次便真的不疼了,傍今被绿颐一哄,竟也有这个功效。
  他舒展眉头转来看着她,磐石咒虽在体中肆虐,却抵不过情火的灼烧,压上她的唇辗转几番,方回了意识,看见一张烂熟的番茄酱脸,他愉悦地笑了笑:“你方才叫我阿寻?”
  她愣着点了点头。
  他笑道:“很好听。”
  她却突然低了头。
  他将她抗榻上来,枕着柔软似羽的双膝道:“我的爹是长子,便承了魔族的储君,他年轻时不懂轻重,错事一箩筐,他同我说,这辈子顶顶错的,便是将三叔逼死。他不是出谋划策者,却袖手旁观了。他告诫与我,倘若三叔哪日回来讨债,不准我恨他。可我哪能不恨,他将爹娘分两处做囚,我被夺了大半修为,险些不敌天劫,但袖袖将我救了,虽是救了,却妨害了她的心上人。那日,我躲在草丛里看着她伤心,觉得十分愧疚。”
  他不晓得自己也是脆弱爱哭的少年,一番往事重新提了提,便有泉泽簌簌而流。
  绿颐拂上他的脸,亦哭成小花猫道:“袖袖会谅解你的,你不是故意要妨害他们的。阿寻,我会替你说明的,求她原谅你。”
  他坐起来道:“你替我哭什么,是不是任何人的伤心事,都能惹你这么哭。”
  她抹了抹眼泪:“阿寻,爱情和同情我分得出,我可以同情许多人,但我只爱你,你呢,恩情和爱情,你分布分得清。”
  他只笑,她能坦坦白白地将爱意表明,他却不能,需死死压在心底,倘若说出口,便是死别。
  他道:“我以为方才的动作,很能说明。”
  小姑娘将脸一红,缩了缩手脚。
  他笑道:“我不会做什么,魔族有魔族的规矩,倘若你放不开,强钉上的螺帽也要脱翘。”并跳下床榻,将窗棂外的明月望了望:“魔界也有日月,独独没星辰,今日恁般得闲,要不要也赏一回?”
  她点点头,笑着应了。
  爬上顶椽,对着烂漫星辰,她从盘古开天地起,讲到东皇归隐华胥,再从东皇归隐华胥,讲到瑶姬羽化。
  他则从始化泑泽,叙述了神魔间几番鏖战,再将祖爷爷的掌故一一托出。讲了许多,却似永远说不完。
  绿颐回去端了一盘凉茶来润口,躲闪着眼神道:“你方才说,强钉上的螺帽不牢靠。”
  他亦端着茶,默默嗯了声。
  她略结巴道:“但,但不钉一钉,怎么晓得不牢靠。”说完将身子背过去。再大方淑庄的姑娘,碰上这码事,大约都要害个把臊,方显得是一个姑娘的做派,倘若各个皆同袖袖那般,该怎么得了。
  禾寻将茶杯搁下,只当没见道:“我怕有个万一,被欺负了如何是好。”
  她急忙道:“欺负一下也没什么干系。”
  他啊了啊道:“你修为比我高了几重山,我是怕被你欺负……”话没说完,被狠狠推了一把,他看着那抹娇倩身影离去,抬头望了望烂漫星辰,觉得人间的星星,真的挺好看。
  倘若,他的一生,能带着两只珍兽,亦或抱着两个孩子,在满是梅花香的村子里逛街过活,这样的日子,他每每在夜里回想起,也要欢心到半夜,才能入睡。
  可世有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一说,他必需按礽储的分付,将玉袖的行踪报与他晓得。
  而他在华严放出的五份信鸽,三份被拦了下来。
  他看着绿颐通红的眼,自愧无言。
  她却不罢休,需诘问个彻底:“你说过是被胁迫的。”她抖了抖信,再道:“里头的内容十有九真,却也是被胁迫的?”
  他不置一词。
  她笑道:“阿寻,你要诓我到几时,感情是装不出来的,你一直将感情收敛,拿出和蔼平顺的官调儿来敷衍,我不是瞧不出,只是当自己是眼盲瞧不出罢了。”忽然有些凄然:“你连一句喜欢我都不敢说。”
  他退了几步,托实道:“倘若我说了那句话,便会灰飞湮没呢,绿颐,你还会不会要我说。”
  她愣了愣,别过头道:“当然是你的命重要,没有人会愿意拿自己的命去换。”她抬手似在拭泪,吸了一口气道:“我这几日一直盘算着,倘若这一趟下凡,能平安无恙,我便央求西王母将我放归凡世,同你长相厮守,待生了女儿,她便承了瑶姬一脉,六界之母,守天护地。倘若西王母执意不允,违个天规天条什么的,我也甘愿。”
  他退了几步,微有震惊地将他的心上人望着,忽觉歉然,他从未想到过这一步,只因身上积着的担子太重,重的不得不将私情撇一旁,亲情占一半,恩情占一半,爱情。他没好好想过。
  今生,他对不住这个爱他的姑娘。
  沉默架在两人中间,凉风嗤嗤,菩提声嘶。绿颐踅身问他:“他令你将三味真火给袖袖,你便决意要给?”
  他点头:“那是护着她的。”
  她严肃道:“三味真火能护着她,但也能妨害她,袖袖属水,为火克着的,倘若有个万一,你有没有想过怎么办?”
  他无所谓道:“赔上一条命,将她救出来。”大约是口吻太有牺牲精神,震得绿颐呆了半日,她方缓缓吐出两个字:“挺好。”
  她竟只说了挺好,便要拂袖离去。
  禾寻杵在原地半晌,觉得她的态度有些可笑,忽然快步将她一拦,携了怒意:“为什么我们要为另一个女人吵架?玉袖分明,分明同我们的感情没关系,为什么要将她扯进来?”
  他认为这个问题不缛杂,简单明了,同玉袖半点儿干系都没有,明明是两人的清汤水,却非要拉一瓢油进来打混,他想不通。
  绿颐却与了一个甚难拒绝的由头:“如同你肩上扛着魔族千万人的悠悠性命,扛着对袖袖的难却恩情,我的肩头上亦然扛着数万碧海苍灵,袖袖不若是其中之一。你曾经无意伤害她,既然是曾经,尽数废罢不提,如今你要伤害她,我便看着你伤害?阿寻,你将我直于哪一种境界。老祖宗的礼教我可以违拗,然一个人的仁义挚情却莫能丢弃。我并不是同你讲大道理,只是五根手指,哪一个伤了都不好过。禾寻,你若要伤她,必先杀我。”
  那时,他被绿颐的一番话愣在菩提树旁,再想了想个中道理,觉得也对。
  玉袖离开的时候,他带着流紫同那只开明兽,跟着凤晞去了幽州蓟城。
  绿颐说要回天山好好想想。
  他也只能做应。
  但他没能预想,三味真火是礽储设下的一个局。当他见到袖袖的一具空壳时,便晓得事情不妙。拔腿赶至时,她已被三味真火毁去大半仙元,助救莫能。
  禾寻才晓得,发的誓言是要还的,做错的事,也是要补回来的。只是,他放不下那个姑娘,在他痛苦的时候,抱着他的姑娘,同他一起赏烂漫星辰的姑娘,牵着手和乐融融逛梅园的姑娘。
  他在最后的时刻,不求旁的物事,只想见一见他的心上人,同她说一句话。
  但老天缺德,于人临死前的愿望,倒也不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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