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魇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澜汐猛地钻出水面，长舒一口气，只是这耳边传入的仿若还有另一个声音，当下一惊，一个转身便看到身后丈余处浮着个湿漉漉的黑影。
    到底是孩子心性，恍然间被吓得不轻，一双紫瞳瞪得滚圆，一想这还是在溯汐殿的别院内，顿时在心里将护院翻来覆去骂了无数遍，正待开口，对方乍然长长呼出一口气。
    “吓死我了，还以为碰上游灵了！”
    说着拍拍自己的胸口，转瞬便站到澜汐面前。
    澜汐从『他』开口便了然那黑影并非什么不明物体，刚松一口气，便看到眼前大喇喇的身形，不禁直皱眉，很嫌弃地退后了两步。
    “哪儿来的小贼？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那人却仿似不曾听见，仔细将澜汐打量了一遍，摸着下巴啧啧有声，“你长得真好看！”
    “放肆。”
    澜汐隐隐生出一丝怒意，只是这面前的人瞧上去和自己一般年纪，怎得就有一种淡淡的压迫力。
    “哎呀，在下唐突，美人莫要气坏了身子。还有，我不是小贼，我是来抓鱼的。”
    “抓鱼竟抓到本殿下的溯汐殿？你不知溯汐殿不曾养过一尾活鱼吗？”
    “……我对这里不熟。”
    “……还敢说你不是小贼？呜……”
    澜汐话都不曾说完，便叫那人一把捂住了嘴，挣扎间，便听见丫头的禀告以及那人眼中的慌乱和请求。
    澜汐平素便极为厌恶别人的触碰，如今被个陌生人如此羞辱地捂住嘴巴，顿时怒意四起，但见『他』眼中的神色，竟是莫名觉得不忍，良久缓缓点了点头，示意『他』松手。
    那人尝试着慢慢松开手，眼前的这位殿下果真没有食言，只是静静地看了自己一眼，随后缓缓问道，“何事？”
    来禀的丫头忙回道，“是，禀二殿下，大殿下正在正厅等您，他吩咐说是不要扰了您清身，只是已有一盏茶的功夫了，莫如姑姑便悄悄差奴婢过来通报一声。”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告知莫如，本殿下即刻便过去。”
    直至丫头已经走远，澜汐都不曾说出一个字，反而是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
    那人叫他瞅得浑身不自在，眼珠子转了好几圈，突然说道，“好了，我是圣天池随使团的一名小卒，只因觉着随侍晚宴过于枯燥，便招了个法子遛了出来，不想却冲撞了殿下。恳请殿下大人大量，饶恕小人吧！”
    “这溯汐殿的护院着实形同虚设，连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子都能随随便便踏入本殿下的映莲塘。”
    那人听了澜汐的话，心知他是不信自己的，只得嘿嘿傻笑蒙混过关。
    澜汐倒也不曾想过此人会对自己不利，便也不欲纠缠下去，大哥还等着呢，当下松口道，“罢了，若是下次再叫本殿下遇见你擅闯溯汐殿，定是不饶你的，速速离去吧。”
    “谢二殿下恩典！”
    说着那人一揖到底转瞬便不见了踪迹，澜汐怔忡片刻才恍然，此等灵力还说自己是圣天池的一名小卒，若真是如此，这圣天池也未免过于厉害了。
    甩开心头的疑惑，澜汐倒不曾将此事放在心上，一笔揭过，换了身衣服便回了溯汐殿正厅。
    “清渊哥哥。”
    清渊一听澜汐的声音，蓦地抬起头，满脸笑容，“这么快就回来了？”
    澜汐看着莫如的神色，便没说是自家人去通风报信的，点了点头便坐到榻上。
    “怕溯汐殿照顾得不周，父王特命我过来看看。”
    “你跑了，柔然天妃怕是也要无聊了。”
    “净胡说！娘亲有父王陪着，怎会无聊？”
    清渊纵是板直了脸，澜汐都是毫不在乎的。
    “没事就好，早些歇着，明日一早便要去天陵山祭拜金乌，到时你若又是这一副惫懒模样，怕是天后看了也要数落你的。”
    念及明日便能看到娘亲，澜汐的眼中才隐隐有了些许活力，清渊看在眼里，也不细说，又是一番叮嘱，才稍稍有些安心地离去。
    圣天池本与天族一根同生，奉三足金乌为神鸟，是以每逢十年的祭神活动，天君都得邀请圣天池同往。
    澜汐自打六十岁开始便被要求参与天陵山的祭神典礼，算上今年都该有五次了。澜汐坐在软轿中哈欠连天，分明一个闪身便能到达，偏要整出这么大的仪仗队，瞎折腾。
    今年较之往昔又很是不同，澜汐纵是打着哈欠，眼光都不曾从前头的后撵上移开过，那里有他的娘亲。
    今早看着娘亲登撵，才发现她又清减了些，一头金丝一丝不苟地盘在头上，沉重的后冕压得她弱小的身形越发清瘦，面色依旧苍白，那双曾经惊艳绝代的紫眸如今竟是藏了细细密密的哀愁。
    细细想来，打上一次见着娘亲已过了整整三十年，那一次还是因为他刚修行灵术，不慎为反噬所伤。
    澜汐心中一时失望、喜悦、担忧搅腾在一起，偏头不经意就瞅见了圣天池的队伍。
    这一眼看去便留了个心，竟是细细找起昨夜那人，仔细三番确认了那人并不在队伍中，也不诧异，那小贼说的定没一句是实话，心中却有着一丝失落，想来是再也遇不到『他』了，倒是个有趣的人。
    一路胡思乱想着竟没有察觉已到了天陵山山顶。
    一尊巨大的金乌石像在霞光中闪耀着冷峻清辉，冷冽的双眸睥睨一切，丰羽之下，护卫着的便是天族的祖陵。
    由帝后开始，其次是圣天池使者，再来是王妃、殿下及五大氏族管事长老，依次在石像前虔诚拜过，颂扬金乌神力无边，定佑天族千秋永存，国祚绵长。
    此番下来，待众人回到天宫，日头都已经偏西了，天君便打发众人各自回去休整，以准备稍后的瑶华宴，他自己则携郎琳天后和柔然天妃继续作陪圣天池。
    原本圣天池都已经习惯了郎琳天后的缺席，道义上来说圣天池算得上是她的娘家了，但到底是嫁入帝王家，他们也不好道语什么，此番竟能让天后亲陪，圣天池随使团一众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意味。
    这头澜汐刚回到寝宫，便躺在床上挺尸，心里打算着这一个时辰用来睡一觉，便挥退了所有的丫头。
    躺在床上朦朦胧胧之间，蓦地一个翻身，果然，那人正悠然地坐在桌边喝着他的茶。
    纱质的屏风模糊了人的容颜，但澜汐笃定便是那人，当下不动声色地走过去。
    只见那人呷了一口茶，咂了咂，说道，“好茶！说来，天后可真是漂亮！”说着转过头看着澜汐。
    昨夜不曾看清此人容貌，今日一看，澜汐便有些怔然。
    虽说此人长了天族都有的金发金瞳，但『他』那一双桃花眼似是会说话般，水汪汪的，煞是好看。
    “你和你娘长得很像。”
    澜汐抚向自己的双眼，不自禁问道，“你去了天陵山？我怎么没看到你。”
    一语既出，澜汐便知自己失言，果见那人眼中划过戏谑，调笑道，“你找我了？”
    “如你这般碍眼的身形，若是在列，本殿下定能一眼看穿，何须费心去找？”
    “是是是，殿下不曾找过小人。”
    澜汐一时气结，竟找不到话反驳。良久才冷冰冰说道，“你好大的胆子，本殿下说过下次再遇见
    你私闯溯汐殿，定不轻饶，你是希望本殿下叫人拿你吗？”
    “殿下若真有心叫人拿我，一开始便叫了，可见殿下不曾动过要拿我的真心。”那人说着弯起桃花眼，笑眯眯地看着眼前面色微红的殿下。
    澜汐胸膛经历了几个起伏后才渐渐平息，他甚为不明白，就连娘亲不理会自己他都不曾愤怒过，然而眼前这个人总能凭着一言半语便打破他的漠然，牵扯他身上名为怒的神经，让他察觉自己是，活生生的……
    对，活生生的，而不是外头所传的那般“粉雕的面相，冰刻的心肠”。
    一念及此，澜汐便也懒得同『他』计较，反是坐到『他』对首，斟了杯茶默默喝起来。
    “喂，真生气啦？”
    澜汐依旧不理『他』，正确来说应当是无视。
    “嘿，别这样嘛，多没意思呀！你还是男子汉吗？”
    澜汐看到那人夸张得耷拉着眉头，一双桃花眼全是委屈可怜，心头一缓，问道，“你到底是谁？”
    眼见着那双桃花眼滴溜溜直转，澜汐立马补了一句，“说实话。”便看到那人皱起了眉头，澜汐这才觉得心头那股气消了些。
    “其实……”那人狠狠吞了吞口水，“其实……其实我是尾随圣天池随使团一路到这里的，因为偷了他们的东西，怕被抓住所以才在王宫里东躲西藏。而我自打见了殿下后，便觉得殿下定是一副菩萨心肠，所以才黏着殿下，希望殿下能够收留我，好让圣天池的人不找我算账！”
    说完那人突然扑到地上，磕了个响头，随后才猛地吸进一大口气。
    半晌不见殿下动静，那人悄悄抬起头，才发现殿下已然石化。
    澜汐再一次睁圆了眼睛，彻底震惊了，猛然清醒过来，便瞧见那人眼中来不及收回的一丝窃喜，所以再对上『他』那一双湿漉漉的双眸时，心里便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