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魇

23 暴君


三日后,清和殿内一片沉寂中,清渊毫无预兆地睁开了双眼。
    记忆紊乱,脑袋僵硬而迟钝,便是身子都似不是自己的一般,绵软无力。
    空茫的眼神随着记忆碎片的拼接逐渐清明,清渊想起那个晨光中赛影终于点头,转了态度;在娘亲的寿辰上,众人均是喜色难掩,纷纷道贺,竟连寻常不露面的天后都愿亲临。
    可终究有一丝诡异悄然渗透,歌舞升平中,竟能听到他们毫无顾忌地妄论继位一事。
    天后素来不喜澜汐,澜汐更是早早直言他不欲天君之位,然而,当日大殿中,天后竟是明明白白地朗声宣布,澜汐拥有傲人的天赋,自是当得这未来的天君。
    众人哗然,而清渊更关注澜汐的反应,天后的举动定然出乎他的预料,瞧见他有些惊慌的神色便知这个弟弟许是担心自己误会了,清渊不由扯扯嘴角,正待开口解释,好教他安下心,岂料一张口,心口一股邪佞霸道的血气便涌上喉头,甫一意识到自己这是毒发,便眼前一黑,意识脱离间耳畔远远响起的便是赛影的惊呼和外公的怒吼。
    究竟发生了何事?
    清渊皱起眉头,尝试着翻了翻身,不成想动了气,耐不住的低咳到底将床边的人惊醒。
    赛影本就睡得浅,一听到声音便立马跳起来,如同这三日里每每那人有些微动静一般,探过手去将人细细地一番查看,瞧着并无大碍便松口气,倦倦地坐到床边,醒了醒神,再抬眼便愣到忘记了呼吸。
    那双金眸不曾有往日的华灿,却仿似浸了水般沉然纯真,宛如婴儿最初的眸光,无辜,安宁。
    赛影蓦然间便哭得不可遏制,泪势汹汹,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清渊一时有些怔然,不由伸出手去擦拭那些令他心疼的泪水,因昏睡而有些嘶哑的嗓音低沉地响起,他说,“别哭,我在。”
    岂料赛影一听,哭得更是凄厉凶狠,肝肠寸断。
    她哭得喘不上气,仍固执地断断续续坦白,她说她本就是鬼族的细作,她来天族和亲为的从来都是麒麟结的下落;
    她说她和天后做了一笔交易,她告知她麒麟结的消息,而她则要助二殿下成为天君;
    她说她原本就打算毒死他,得了麒麟结后便回阎罗界;
    她说她不该爱上他,更不该儿女情长,若是迦苏因上九重天救她而遭遇不幸,她万死不能谢罪;
    她说便是眼下这般不堪,她仍旧不后悔爱上他;
    她说天君以他要挟,她死,他也活不长,而她活着,迦苏定然不会袖手旁观;
    她说她不怕死,亦不曾舍不得死,所求从来只有一条,她愿不惜任何代价,保他一生安然,耄耋暮老;
    她说她不求他的原谅,她甘受任何惩罚,只求留下她的命……
    清渊本就迟钝的脑袋如今更是不堪负重,一片兵荒马乱,然而遭遇背叛的心碎、伤痛、绝望在那个失声痛哭的身影面前显得那般微不可及,压抑不住的嘶吼急切地想要寻得一处突破,他恨不得仰天长啸,却不明白是为了那个包藏心机又受尽委屈的女人,抑或是为了兜兜转转被耍被骗却无
    力愤怒的自己……
    屋里的声响早惊动了外头候着的丫头,清渊疲惫地揉揉眉心,犹豫片刻,终究不曾抬起手再去替赛影拭泪,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朝门外吩咐了一声,“伺候娘娘好生歇息去。”
    赛影红肿的双眸里,清渊柔和的面容极是扭曲,然而刻骨的疲惫和深沉的伤痛是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住的,她止不住自己扰人心神的哭泣,索性顺着他的意,逃离,回避。
    只是,又能逃去哪里?又要避到何时?
    翌日,一夜辗转后,清渊不得不唤着丫头伺候他洗漱起身,只是身上无力,一直躺着倒也不是办法。刚传了早膳,柔然天妃匆匆忙忙地便赶了过来。
    母子二人对上眼,一言未发,柔然眼眶便红了。
    她一把将清渊揉进怀里,哭道,“吾儿受苦了,是娘没用,是娘没用……”
    清渊心中有伤,见着娘亲哭肿的双眼更觉凄楚,轻轻将娘亲扶到椅子中,扯出一个笑容,回道,“孩儿现下好好的,娘亲莫哭,当心哭坏了身子。”
    “这宫里已是另一番天地,如今,你我母子二人又该如何活得?”
    “总归是有法子的,父……天君对您可还好?”
    “作甚不敢唤他了?到底你是他亲骨肉,虎毒尚不食子,他又怎会欺你、欺我?只是昨日他终是下旨,瀚染一门,竟是满门抄斩……”
    清渊心神一凛,急急问道,“那澜汐呢?可有澜汐的消息?”
    柔然眼神闪烁,对那个自己一手喂大的孩子,如今却是复杂难言,“不曾寻到,想是天君念情,
    既不曾昭告天下天后与澜汐的身份,又将天后追封葬于皇陵,当是不会对澜汐下毒手吧?”
    清渊却不以为然,“果真如此倒也罢了,怕便怕他保足了自己的面子,私下里却狠得了心下达暗杀令。”
    “知父莫若子?好渊儿,竟敢猜着父王的心思?”
    诺山沉声推门而入,两个丫头跟在后头,到底不敢阻拦,面上皆是惶恐不安。
    柔然慌忙起身请安,随后将清渊藏于自己身后,清渊反倒不惧,自柔然身后走出,直直望向诺山,“儿臣给父王请安。”
    诺山一怔,随即笑道,“快些起身,柔然,你身子都不曾好利索,怎得又随处乱跑?”
    极尽温柔地嗔怪着,随手便要将她扶起,岂料清渊早一步伸手,不动声色地挡下了诺山的动作。
    “这是……莫不是怕朕吃了你母妃?”
    对上诺山深沉的面容,清渊冷静答道,“儿臣惶恐,不懂父王所言。”
    “不要对着朕咬文嚼字!”诺山危险地眯着双眼,随即嗤笑一声,“对,天后是朕所杀,那个贱人欺君死罪,还让朕带了这多年绿帽子,葬入皇陵不过是为了让她死后都不得不冠以皇家身份,
    令她永生都不得与那人有丝毫瓜葛;”
    “瀚染执迷不悟,妖言惑众,更是诅咒我天族衰亡,朕杀他全族亦是理所应当;”
    “而今日早朝,偃桥更是跪在天鸾殿前请辞军长老一职,这便是朕留着你们母子二人的原因。”
    “朕忍气吞声百余年,为的便是今时今日朕能恣意妄为,而你们,任何一个,都奈何不了朕!”
    清渊胸口一阵阵气血翻腾,这个人不是他的父王,残虐嗜血,狠厉绝情,而他却又确信无比,这番模样才是真正的天君,传闻麒麟精气霸气凌厉,然运用不当,则能致人癫狂。
    清渊告诫自己不该再天真,处理不妥便是鱼死网破,他此时需要的是时间,是冷静的思考,遂面对蓦然暴怒的天君,他仍旧淡然地只说了一句,“谢天君不杀之恩。”
    诺山饶有兴趣地看了清渊一眼,倒是不再出言训斥,甩袖果决离去。
    澜汐两日前便清醒过来,只是不言不语,不饮不食,自打澪涵小心翼翼地告知他那诸多噩耗后,他便一直是这般模样,瘆人得紧。
    澪涵再次将一勺白粥递到澜汐嘴边,轻声软语道,“多少吃一些,再饿下去,身子怎得会好?”
    “不要拿自己的身子玩闹,便是你要打我,恨我,也得养好身子呀。”
    “听话,我喂你,你只要张嘴就好,来……”
    澜汐仍旧一动不动,澪涵本就心中极尽委屈,圣天池的事,圣姑的死活,一团乱,一捆麻,当下再也忍受不住,不曾消肿的眼眶越发红肿不堪,负气摔了粥碗,伴随着一声清脆的碗裂声,澪涵一把扯住澜汐的衣襟,抬手便是一巴掌。
    “作甚的这般要死不活?!你气我、怨我,只待你能起身,揍我、杀我,我澪涵若是有一丝反抗,便是五马分尸,不得好死!这番凄惨绝食是要做戏给谁看?你道只你一人委屈难堪吗?你不顾大殿下的死活,我还要担心姑姑的安危!是,是,你娘亲是姑姑所杀,你若要报仇便冲着我来,我澪涵不惜命,却也不愿在这般颓废不堪的你面前自绝!”
    澪涵一口气发泄完,看着澜汐嘴角挂着血丝,却仍旧无动于衷,终于散尽了最后的气势,无力再纠缠,只得将人按回床上,仔细拭去那道血丝,掖好被角,冷凝说道,“我这便去天宫救人,若姑姑能够生还,澪涵的命便给你。”
    待到房间里最后一丝生气都消失了,澜汐终于动了动眼眸,用心活下去又有何用?这世间还有何人是他记挂着而又记挂着他的?
    清渊哥哥?哥哥不是还有个亲生的父王?不是还有个活着的母妃吗?
    澪涵?那个骗子骗了他的心,如今还妄图欺骗他可以取 『他』性命为母报仇!何况谁又能保证,『他』与圣姑不是诺山一派?
    母亲,还有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又与他何干了,他们都是自私自利地为了自己的报复,又有谁想过他?
    报仇?给谁报仇?母亲吗?找谁报?诺山?圣姑?澪涵?还是那个左夏?
    不如死去,一了百了。
    澜汐下了决心,只心思如何都轻松不起来,他逼迫自己闭上眼,努力驱散脑海中澪涵越发清晰的面容,哀愁的,歉疚的,刻骨的悲凉。
    脑中突兀响起一道幽沉的声音,沉寂了所有纷扰,她说,“孩子,听婆婆给你说个故事,你再对自己的人生做决定,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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