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客书店

第48章


    也许是刚才董耘的那张老照片触动了丁浩某些灰色的情绪,所以气氛有些冷清,董耘很想要找些安全的话题来聊,但一时之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求助地看了看坐在角落里的李警官,结果发现这家伙竟然在打瞌睡。
    “他昨天是夜班,”丁浩一开口,低沉的声音在谈话室中回荡着,“本来应该已经下班了,但是因为今天早上你要来,所以他没回去……”
    “哦……”董耘苦笑了一下,“真是……难为他了。”
    又是一阵沉默,董耘几乎尴尬地抓耳挠腮,直到年轻人再次开口道:“你不是问过我……关于我的故事吗?我那个时候编了个谎话,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实话。”
    董耘抬起双眼,诧异地看着他。
    “你想听吗?”丁浩的眼中,又充满了那种与他的实际年龄并不相符的沧桑。
    董耘点了点头,随即又说:“但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为什么现在你肯说了。”
    有那么一刻,董耘看着这个年轻人的脸,以为他就要哭了。然而下一秒,他却抬起头来对他笑,尽管那种微笑,实在比哭还难看。
    “你就听着吧。”
    “……”
    墙上的钟滴答走着,初秋的风通过打开的玻璃窗吹进来,坐在角落里的李警官已经开始轻轻地打呼,董耘深吸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
    “大概在我小学一两年级的时候,我妈就走了——不是死了——是离家出走。总之我后来再也没见过她,我觉得她可能是不想再在这种境况下生活下去。我爸一个人把我带大的,他是个火车司机,对我不算好也不算坏。他本来就很少在家,我妈离开之后就更加……但是他不是酒鬼,也没有打过我,他只是,不像电视里演的那种好爸爸那样对我。”
    董耘苦笑:“电视里的人物都比较典型……”
    丁浩抿了抿嘴,继续说道:“我从小大部分的时候都是自己一个人呆着,家里什么都有,反正也不比一般小孩差,只是没有人。然后,我读书成绩不太好,每天下课回家也是一个人呆着,没什么意思,就到处去玩,认识了很多……在你们看来不太好的人。”
    “……你是说街头混混?”
    “大概吧,”他一直垂着眼睛,“他们没有固定的工作,总是聚在桌球房或者酒吧里,有时候出去玩,有时候打打架什么的。不过我一点也不喜欢打架,我只是喜欢那种一群人呆在一起的感觉。”
    “……”
    “那群人有一个老大,大家都叫他荣哥,他好像很看得起我,觉得我跟其他人不太一样。后来我考进了一个分数很低的大学,我爸竟然还挺高兴的。荣哥有个妹妹,好像是在我学校附近的什么地方读卫校,有一天那小姑娘跑回来跟荣哥说,她在学校被外面的人欺负了……具体怎么样我并不清楚,我只知道荣哥听了之后很生气。然后就带人去找欺负他妹妹的人算账。”
    “你也去了?”
    丁浩的目光漂浮在桌面上:“嗯。后来想想,也许就是天意吧……那天我本来应该去参加学校里的期末考试,可是我没有复习,觉得很难面对那种压力,于是干脆就没去考试。荣哥去之前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竟然也……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我是负责开车的,到了那里之后,没有进去,可是听得到里面很吵。过了一会儿荣哥跟其他几个人就奔出来,上了车,后面追出来几个人,荣哥坐在我旁边,拼命叫我往他们冲过去,然后我就……”
    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在董耘的背脊上,他只觉得一阵哆嗦。
    “其实我并没有什么值得同情的地方,一切都是咎由自取。”说这话时,丁浩的嘴角竟然浮现出一种怪异的微笑。
    董耘沉吟了一会儿,才说:“你爸呢?”
    “……很伤心,”他垂下眼睛,看着手腕上的手铐,“我叫他不要来看我了,就当没生过我的这个儿子。”
    “这根本就是一种逃避。”
    “?”丁浩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
    “就跟你因为没复习所以不去考试是一样的,”董耘说,“因为没办法面对自己的不堪,所以干脆放弃。”
    “……”
    “可是我想你爸是不会真的当没生过你吧?”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照在丁浩脸上。他苦笑了一下,说:“他大概一个礼拜会来一次吧,但我一直拒绝见他。”
    “为什么要这样?”董耘皱起眉。
    “……”丁浩却不愿意回答。
    “为什么明知道时间不多了,还要这么折磨爸爸?”说这话时,董耘心底有一丝薄怒,可是看着对面这张年轻却苍白的脸,他又无法责怪他。
    “为什么你可以每个礼拜跟我这个陌生人聊一个小时,”董耘探过身体,手肘撑在桌子上看着丁浩,“却不愿意见自己的亲身父亲?”
    “……”沉默了好一会儿,丁浩才缓缓开口,“你不也是一样吗。”
    “?”
    “情愿把秘密告诉我这个陌生人,也不愿意跟父母和朋友说。”
    “……”
    他看着董耘,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是一样的。”
    从监狱出来,站在初秋那依旧热烈的阳光之下,董耘忽然有些晕眩。
    他忽然很想打电话给邵嘉桐,可是滑动手指之后,他拨的竟是蒋医生的电话号码。二十分钟之后,他就坐在了蒋柏烈那间十年如一日都没有改变过的诊室里。
    “其实这个问题我也很想知道答案,”他躺在那张黑色皮椅上,看着天花板,“为什么很多事、很多话,我们可以告诉陌生人或者没那么熟的人,却没办法跟每天朝夕相处的人说?”
    医生聚精会神地看着他面前玻璃盒子里的毛虫,说道:“这就叫做‘近乡情怯’。”
    “?”
    “越是重要的事,越没办法跟重要的人说,是因为不管是你说的这件事,还是那个人,对你来说都太重要了。而任何一件事、一个人一旦变得重要起来,你就会患得患失。你害怕把这么重要的事告诉他(她),结果带来你更不想看到的局面。”
    董耘深深地叹了口气:“为什么你总是能够一针见血?”
    “因为我是医生啊。”蒋柏烈头也不抬地说道。
    “……”董耘沉默了一会儿,鼓起勇气说,“医生,那么……你觉得我爱邵嘉桐吗?”
    这个问题,竟然让从来都对他心不在焉的蒋柏烈抬起头来,一脸诧异。
    他扯了扯嘴角:“其实我不该问这种愚蠢的问题对吗?”
    “对,”蒋柏烈毫不客气,“你该问的是,‘我到底要不要开始一段新的感情’。”
    董耘想了想,说:“那么我到底要不要?”
    “问我干什么,”医生瞪他,“问你自己。”
    “……”他有点要抓狂。不是你叫我问的吗?!
    “难道我说‘要’,你就真的会开始吗?不会吧,人很难抗拒自己内心的旨意,尤其是你这种人。”
    董耘皱起眉头:“我是哪种人?”
    “随心所欲的人。”
    “……这到底是赞赏还是批判?”他有点吃不准。
    “既不是赞赏也不是批判,”医生说,“人可以违背自己的真实意愿,去做一些事情,我们称之为‘忍耐’。有些人擅长忍耐,有些不行,你就属于后者。”
    “……听上去不像是在夸我。”
    医生翻了个白眼:“简单地说,你还纠结在过去,根本没有走出来。”
    这句话,又是一针见血。
    董耘沉默了很久,直到他用那把低沉的嗓音说:“可是医生,我真的怕……怕我再不开始的话,就什么都没了。”
    董耘走进办公室的时候,秘书正坐在座位上修指甲,看到他来了,连忙放下指甲刀,站起身来迎接他。他对她挥了挥手,意思是“不要客气了”。然后他就坐到自己的位子上,等着秘书送咖啡来。
    蒋柏烈是个奇怪的人,这是董耘第一天认识他的时候,就知道的。哦,不,与其说是奇怪,还不如说,是冷静、清醒得出奇。当你为了某件事、某个人纠结半天的时候,他往往可以一句话就解开所有的结。可是,尽管几年来董耘早就见识了这位医生的种种诡异行径,但当他从他嘴里听到以下这句话的时候,他还是不禁感到诧异:
    “可是我觉得你还没有准备好。”
    “为什么?”董耘忍不住皱眉。
    “没有为什么,”医生耸肩,“如果你还在介意以前的事,你就没有准备好。”
    “……”
    当时他无法反驳,好像,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然后他便悻悻地离开了那里,回到办公室。
    他看着桌上的电话机,看了很久,才伸手按下按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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