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冬

第109章


因为离家比较远,所以我们都是住校生。清明节的前一天,学校当天中午就放假了。很多和我一样的住校生便开始收拾东西,我走的比较晚,几乎是最后一个。我弟弟那年正十岁,和我同校就读小学四年级。因为心急,所以走的很匆忙。和他走到校门口时,那时候大多人都已经走完了,诺大的校门只有我们姐弟俩。准备上车的时候才发现车费不见了,后来我们就被公交车的司机给赶下来了。”萧染宁整理了下思路,语气淡淡如烟波浩渺,还顺带嗤笑一声。“家里离市里坐车都要一个小时,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那是很远的距离。我做了个决定,没有车费,所以我便带着弟弟徒步沿着市里街道慢慢走回家。其实我现在想起来,也会有些后悔。如果那一次出了意外,他们该怎么办。”
  
  从散发着刺目毒辣的阳光的正午,一直徒步走到日落西山之时的傍晚。公路两旁种植着桉树,高大的树丛遮挡住了大半阳光,透出些许凉意。她就这样牵着萧樊的手,一路往前走,笃定的认定这就是回家的路。“那时候我们只是一直走,直到夜幕降临,也还未看到家里的影子。后来我弟弟急得哭天抹泪,最后好在有人捎带了我们一程。下车的时候,我看到我妈妈立在村口处。农村的夜色通常比城市里要暗沉寂静,月光还未将暮色天际照亮,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又能清楚的知道,她很担心我们。”
  
  萧染宁抿唇笑了笑,那夜的情景真实清晰。她的母亲身子有些偏瘦矮小,在夜色里更显瘦弱萧瑟。她见靳少浔正凝神静听,才又开口道:“隔壁的邻居跟我说,那天下午至晚上,我妈妈一家挨着一家的问,一直徘徊在附近找寻我们。我那时还不理解,认为她大惊小怪,因为我们都平安无事的回到了家。那天晚上,她把我痛斥了一顿。一直到现在,我都觉得她那时骂的对。我确实该骂,该罚,该责,该打。”
  
  “十岁的时候,我被隔壁邻居家的狗咬到膝盖。那时候因为害怕,所以我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他们。倒是我弟弟,那时他已经稍稍识得些事,他看到我膝盖上青肿一片,便私自跟我妈说了。她很生气,但最后却是她接连一个星期踩着单车载我到镇医院打防犬疫苗。她每天有干不完的农活,晨起鸡鸣时起身下地,暮霭傍晚时归家做饭。那是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劳苦,我那时宁愿走着去,也不要她辛苦到吃力甩汗的载我到医院。”
  
  “她总是叮嘱我要节俭省用。我上学时零花钱不多,甚至并无节余。仅仅是够我一天的饭钱。她不像其他母亲那样,整日叮嘱不要亏待自己,就好像舍不得自家儿女受一点苦。而我也不是她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手心怕摔的宝贝女儿。她只是重复的跟我说着一句话,一句我听得耳朵长茧,却让我终生铭记的话。她跟我说,要好好学习,勤俭节约,将来就不必过得如她那般辛苦酸涩。我知道她,不是她不疼我,而是她已经无能为力。如果她有充裕富足的物质金钱,那我相信她会比任何人都要疼我。”
  
  肩挑重担的母亲已经被生活所迫给弄得心力交瘁。她无法在母亲省吃俭用的同时,还在外与别人过着同等浪费奢侈的生活。
  
  “十六岁那年,我到了办理身份证证件的年纪。我和妈妈一起来到镇上的区公安局分局。正巧她的身份证也已经过期,所以便和我一起办理。我的妈妈其实很普通,也很淳朴善心。因为穷,所以连身上的穿着都微感寒酸,甚至带着污泥脏迹,所以公安局里的工作人员态度并不是非常好,也可以说是恶劣。她们对着我妈妈摆出凶神恶煞极其不耐烦的神色,尖声对她使唤呼喝。后来我把她们当场训斥了一通。她们用尖酸刻薄的话说我没家教,没素质。可若是我只能站在原地任由她受人欺凌,那我才该是这世间最为恶心的人渣败类。教养这东西,在涉及到最重要的人时,它连存在都显得多余。有也好,无也罢。这世道只不过又多了一条生存之道罢了,所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只知道,我的母亲,她不是这天底下最美丽完美的女人,但她却是我心底最为敬重爱戴的母亲。只要我在,任何人都别想欺负她分毫。”
  
  那种讥诮神色久久挥之不去,让她连回想起来都睚眦欲裂。当时她的母亲不懂得去辩驳反击,而她恨不得立马冲上前去甩她们两耳光。偏激也好,极端也罢。年少轻狂时,她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去保护母亲。
  
  “我十八岁那年,春节大年初三的晚上。我父亲去了别家蹭吃蹭喝,酒醉的特别厉害。回家时酒气熏天,当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农村晚上入睡特别早,所以我们便都早早休息了。我是被敲门声和怒骂声吵醒的,当时还夹杂着微弱的低泣声。出门一看,大厅里的椅凳歪歪斜斜,而我妈又被打了。我弟弟很想将他暴揍一顿,但后来还是没有付诸于行动。等他终于安分不再乱窜时,我和我妈来到了顶楼。我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她哭,但那次有史以来是我见过哭的最伤心委屈的一次。她跟我说,其实她很久很久以前便想离婚。最后却还是咬牙忍痛的坚持了下来。其实她不跟我说,我也很想他们离婚。这种婚姻早已名存实亡,形同虚设。留着一个家的空壳摇摇欲坠,没有用。我知道,我们那时成了她的累赘。若不是我们,她也不会捱了十几年。我有时会痛恨我的存在,是我们的存在束缚了她的自由。”
  
  那天晚上,她和母亲就静静坐在楼顶上,无言以对。她的母亲压抑的太久,到最后揽住她痛哭流涕。尽管她希望父母离婚,但最终没有成功。世上的母亲天性大都如此,儿女是血缘的延续和感情的羁绊。
  
  靳少浔突然不敢去看她,他想象不出她的表情。明明是难堪辛涩的过往,却被她用飘渺释然的语气缓缓道来。他不知道她是否已经完全放下,也许已经放下,也许又没有。他早已没有最初的欢喜,欢喜他是第一个聆听她故事的人。这样的故事,简直令人难堪重负。
  
  “这些事,不敢告诉他么?”靳少浔低吟浅问。话音似乎带着安抚人心的魔力,而她却没有出声。靳少浔也不纠结她的沉默,他轻叹一声,“阿宁,我该如何说你才好。”
  
  靳少浔无奈,却又理解。因为理解,所以才没有责怪。
  
  大厅内的广播传来正经清冷的女声,正在播送着航班起飞的班次序号。飞往国外与其他城市的班次依次起航,抵达本市的班次也陆续降落,原本寂静的大厅此刻人声鼎沸,人流来往汇聚成拥挤的海潮。
  
  萧染宁低头凝思,一时半会儿并没有作声。她现在迫切的需要时间,需要时间作为良药,让她痉挛抽痛的心慢慢舒展。良久,萧染宁望进他略带心疼的眸子。她忽然间笑了一笑,轻声道:“你说的对,我不敢告诉他。”
  
  何止是不敢,简直是害怕。她的自卑心在作祟,让她在彷徨与惊惧之中徘徊流离。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端坐的时间过久,双脚有些微麻,萧染宁紧低着头似在措辞。“所以靳少浔,今晚的事能否保密?”久久未得到靳少浔肯定的回答,萧染宁忽然抬起头,定神望着他那张纠结挣扎的脸,不得不再加一副猛药,撂下决绝狠话:“靳少浔,如果你要说,那我们以后也没了联系的必要。”
  
  一声叹息如期而至,靳少浔烦躁的抓了抓后脑的发。他深吸了口气,才道:“萧染宁,你要瞒着他,难道你要逃离躲避一辈子?这样的结果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不是。”世事难料,百态无常。萧染宁语带哽咽,“我这一生的五分之一,命运待我委实不公。直至遇见他,我才觉得命运待我还是不薄。然而此刻,我更觉得命运将所有人都玩弄于鼓掌间。只是,遇见他,与他相爱,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可我最痛恨的事,却是抉择。”萧染宁将脸埋于掌心里,双眸阖起。好半响才整理好情绪,又道:“我实在是不想在他和父母之间作抉择。也不想让他在我和他父母之间作抉择。这对于我和他来说,都是痛苦。有时候分开一段时间总比身处痛苦之中要好的多。靳少浔,命运太残忍,所以我就待自己仁慈一些。”
  
  那天晚上,她记得她母亲曾问过她,离婚后她跟谁。她不喜欢这种抉择,甚至是痛恨。
  
  “阿谦怎么办?我就问你这一句。”靳少浔不再试图说服她。有的人一旦作了决定,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偏偏萧染宁固执又倔强,他觉得再说下去无非是浪费唇舌。
  
  萧染宁抿唇一笑。笑容不再明亮,带着黯然酸楚。她知道靳少浔算是妥协,此次深夜谈心算是她赢了。嘴皮子功夫她倒是不错,只是她实际上输给了现实。“人生之事难以两全。”她握着行李箱托柄的手稍微松开,复又抓紧。嘴角的笑容未褪,却被银白灯光衬出满分荒凉苦寒。低而细微的嗓音响起,“若有来生,我希望我能长成一棵树。能将爱我的双亲庇佑照拂,为他们遮风挡雨。让他们不必在炎热酷暑底汗流浃背,饱受烈日摧残。让他们不必在严寒冷冬里瑟瑟发抖,饱受寒冬凌迟。他们今生太苦,我希望他们能将今生积聚的福德用于下一世,祈盼他们能够一生荣华安乐,一世长安优寝。不必再为了我们的学费东走西借,不必再为了生计辛苦劳作,不必再因为贫穷而受尽他人冷眼,不必再为了生活锁事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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