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碎掉的沙漏

40 融化的雪是时光里的沙


“什么?!你说机器没到位?!”季茗坐在去公司的出租车上给导播打电话,却得到了机器还在路上的意外回答,“导播,我这边都准备好了,这你突然告诉我不能拍……”
    “那只有改天拍了。”导播答复她,“今天你休假吧,工资照发。”
    季茗一愣:“噢……好,那我就不过去了。”
    说罢,挂了电话。
    “早知道就和苏格去参加婚礼了……”她有点惋惜地摇头,对前面的司机喊道,“师傅,麻烦您掉头去虹南街!”
    她思量着反正闲来无事,不如去犒劳一下自己的胃。
    虹南街算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街道,小吃尤为齐全,以前苏格常拖着她来这吃东西,近年倒很少来了。
    季茗走进街区时,街道两旁的大排档正冒着爆炒产生的油烟,香气诱人。烧烤摊上铁板鱿鱼滋滋作响,一碗碗牛肉汤煲在火上炖得呼噜噜地翻滚,各种香味扑鼻而来,弥漫在街巷的各个角落,一种直率的自在感油然而生。
    苏格说她就喜欢这里无拘无束的气氛。
    她随便找了一家店坐下,老板娘立刻热情地迎过来:“老板,来一打啤酒。”
    这家店的店面不大,收拾得却很干净,朴素的装修却让人有种轻松的感觉。啤酒很快搬了上来,老板看见他吃了一吓:“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喝这么多?!”
    老板娘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别多问。季茗估计她是把她当成失恋后来借酒浇愁的了。
    她只是微微一笑,又点了两个菜。
    与此同时,顾笙远和米薇的婚礼已经进行到一半,苏格冷不丁“呀”了一声。
    陆扬看了看她:“怎么了?”
    苏格一边摸手机一边小声道:“明天要交的那份文件还没有完成,被我落在公司了。”
    陆扬皱眉:“很重要?”
    “当然重要。”她想了想,“季茗不是在公司嘛,干脆我让她帮忙带回来。”
    她拨通了季茗的电话。
    “季茗,我是苏格,你现在在公司吧?”
    那头沉默了几秒,嗯了两声。
    “……公司,对,在公司。”季茗刚从虹南街出来,走在繁华的街道上。半箱啤酒下肚,这会儿酒精正在胃里翻江倒海闹腾个没完,她眼前的人由一个变成了两个,两个又变成了四个,迷迷糊糊间听见苏格说“公司”,她不由自主般拐了个弯就往公司的方向走。
    正值中午,大街两旁排档的声音有些嘈杂,从苏格那儿听着就跟一群蜜蜂在耳朵旁打转似的,极是头疼。她疑惑地问:“你在公司吗?怎么这么吵?”
    “在啊!”她答得不加思索。
    听着她含糊的声音,苏格感到更奇怪了:“你喝酒了是不是?”
    “没——”季茗摇摇晃晃地走在街道上,踏着一双细长的高跟鞋走路看起来更像在踩高跷。她仰着脸望着有些阴沉沉的天空,打了两个嗝,“……中午盒饭韭菜吃多了。”
    “那你现在能去一下7楼,帮我把我桌上的白色文件夹拿回来吗?那里面有我负责的一个案子,我要拿回来做一个结尾,明天好交上去。”
    “白色……文件夹是吧!”今儿喝得真是上头了,她愉悦地笑出声来,“行!晚上我给你带回去!……”
    闻言,苏格松了口气:“那我在家等你。”
    轰隆隆!……
    苏格被吓了一跳:“你那什么声音?!”
    “哦……”季茗望着越来越阴沉的天色,“没事,刚才打雷了。”
    “打雷?”她下意识地朝窗外看去,想是在室内的缘故,都没有注意到外面的天色如此昏暗,不知道是不是天气的原因,她总觉得心口堵得慌,她不喜欢这样阴郁的天气,好像随时会发生令人不快的事。
    “我在街上啊。”
    苏格一愣:“你不是说你在公司吗?”
    “你还真信啊。”她放肆地大笑,“今天的计划取消,我休假了……不过你放心,我现在就去帮你拿文件。”
    前方的人群不知为何十分混乱,季茗好奇地现在不远处张望,脑子里昏昏沉沉,似乎听见有人在喊“抢劫”,一片模糊间,她只看见一个男人夹着一只皮包从拥挤的人群中冲撞而出。她莫名其妙地想起不知那位老师过去曾经告诉她们要“勇于同恶势力作斗争”,“斗争”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于是就努力想记住那个男人的脸,可是那一瞬间她感觉眼前的景象似乎又开始分裂了。
    这种时候居然能碰到有人抢劫,真是够热闹的。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那人径直般冲了过来,就听见后面有人在冲她喊:“哎!快躲开!他有刀!!”
    啊?……她的神经有一刹那的麻痹,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银晃晃的匕首就捅进了她的小腹!身体被刀子刺穿的那一刻,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哒。
    一滴雨水滑过颈间,残留下一片冰凉。
    手慢慢失去了力气,放在耳边的手机没有了支撑,笔直地坠落下去。刀子又从身体猛地抽出,腹部瞬间蔓延开一片温热。
    哒,哒……
    雨开始渐渐下大了。
    季茗无力地向后倒去,就像她曾经看过的所有电影中的残忍画面,火焰般鲜红而温热的血液如失去控制的溪流,汩汩地从伤处快速涌出,染紫了她浅蓝色的衣衫,37度的血液那么温暖,如同鲜艳的花朵在大地上肆意地绽开,包裹着她因失血而不住战栗的身躯,像一只垂死挣扎的动物。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刀子刺进身体她竟然感觉不到有多么疼痛,只是觉得很冷,血液像在冰天雪地里渐渐凝固。
    天空仲突然炸开了雷声和炫目的闪电,苏格听见那头的喊叫声,心霎时针锥般一痛。她听不到季茗的声音,只有悉窣的雨声和人们惊慌的叫声,心慌意乱地对着电话喊她:“季茗!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了?!你说话呀!!”
    “怎么了?”陆扬看她都快急疯了。
    “我不知道,她突然没声儿了!……”苏格茫然,“季茗!你说句话!喂?!”
    ……
    季茗倒在血泊中,听着电话那头苏格焦急的喊声,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雨点一滴接着一滴落在她脸上,又冷又疼。
    以前常在电视里看到抢劫事件,犯罪嫌疑人凶残成性,连捅路人,诸如此类的,没想到有一天会轮到她。
    人呀,在死亡面前其实就是一种渺小的生物。
    她静静地凝视着自己的鲜血。
    就是,文件夹拿不到了……
    咦?苏格说,那个文件夹到底是什么颜色呢?
    是红色吗?为什么她脑子里只剩下这一种颜色?……
    她缓缓阖上双眼,转瞬间,世界湮灭。
    市医院急救室。
    季茗浑身是血地躺在,床上医生举着手电察看她的瞳孔放大情况:“小姐,小姐,能听见我说话吗?”
    医生在她耳边大声跟她说话,可她完全没有反应。
    “名字。”医生转头询问护士。
    “身份证上的名字是季茗。”
    “去拿氧气罩。”医生俯身,继续测试她的反应,“季小姐,听得见吗?”
    依旧没有任何意识。
    “家属来了没?”
    “已经联系了,还在路上。”
    人命关天,医生不敢有片刻迟疑,毅然决定:“进手术室,家属来了马上签字。”
    边说边去安排手术抢救。
    季茗的父母赶到的时候,季茗已经在抢救中了,他们签好手术同意书就在手术室外等着——除了等待,已经别无选择。
    苏格得到消息便立刻和陆扬赶过来,此时,季茗在手术室里已经有两个小时。
    “叔叔阿姨,季茗怎么样?!……”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季茗的父亲看了看她,摇摇头:“……还在抢救,不知道。”
    正着急呢,一个医生从手术室里走出来,把口罩拉下:“季茗的家属在不在?”
    “在!在!我们就是!”他们赶快过去,“她怎么样?抢救过来了吗!?”
    医生顿了顿,尽量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地跟他们解说现在的状况:“病人的情况非常紧急,刀子虽然没有刺中要害,但是连中四刀,有两刀伤及内脏,如果不立刻进手术将坏死的器官切除,病人恐怕会有生命危险。”
    一听到“生命危险”如此严重的话,众人心头狠狠一紧。
    “请问,要切除什么?……”苏格试探着问。
    医生的神情有些犹豫:“子宫。”
    他的话犹如晴天霹雳,季阿姨站立不稳险些晕过去,季叔叔赶紧扶住她。
    苏格浑身震颤,愕然地盯着医生,希望能看到一丝转机:“医,医生,你说切除……子宫?那季茗以后岂不是不能怀孩子吗?!”
    医生点点头。
    “就没有别的办法么?我朋友还这么年轻,你们不能这样剥夺她做母亲的权利!……”她抓住医生哭喊着。虽然她不曾为人母,但身为一个女人却不得不失去最重要的权利,这该是何等的痛苦。
    医生无奈的神色等于告诉她的毫无转寰的余地:“我是医生,不是神仙,我的职责是把病人的命救回来,我坚信的是任何事都不可能和活着相提并论……至于签不签字,你们家属慎重考虑一下吧。”
    他让护士去打印手术同意书。
    没一会,护士就捧着同意书回来,将同意书展开,和
    笔一同递到他们面前。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说不出话来。最后,季叔叔还是咬着牙拿起笔,颤抖着在手术同意书上快速签下自己的名字。放下笔的那一刻,他的神情凝重得犹如一座古城墙。
    护士走进手术室后,他坐在椅子上一声连一声地叹息着,几乎要泪流满面:“活着就是好的……活着就好……”
    苏格抱着陆扬忍不住失声痛哭:“为什么是季茗!为什么不是我而是季茗!……”
    陆扬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一遍遍地告诉她,我在。
    经历了如此多的打击,今天又是季茗出了事,他不敢想象苏格接下来会不会崩溃。
    抢救了整整八个小时,其间季茗因失血过多休克了多次,下了三次病危通知书,外边的人精神如同被扯得太紧的弦,再多一次打击立刻就会崩断。总算在最后换来一句“病人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苏格体力早已透支,幸亏陆扬在一旁扶着她,她才没有倒下去。季阿姨已经晕过去了,被送去休息。
    担心手术后因伤口感染而引起一系列并发症,季茗只能在隔离病房里躺着。大概是失血过多,季茗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直到第三天才勉强出现了些许意识。
    苏格站在隔离病房外,透过厚厚的玻璃注视着全身上下被插满输液管和各种检测仪器的季茗,只一瞬间眼眶便红了一圈。
    季茗就如她一直认为的那样漂亮,甚至就连昏迷的时候都那样好看。苏格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她突然很想问为什么,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为什么变成这样躺在隔离病房里的人是季茗?她宁愿代替她躺在那,宁愿被切除子宫的人是自己。可是现实不可能如她所愿,连她想问的“为什么”,都不知道要去问谁。
    陆扬站在她身边,揽着她的肩,让她把头靠在他肩上。她再这样下去,他真的害怕她会像陈旧的陶瓷,就这样在年华里碎掉。
    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才好,只能像此刻一样留在她身边,陪着她去看这一切。
    苏格捂着嘴哭得泣不成声。
    四周像被停下的齿轮,突然间只剩下她微弱的哭声,寂静得令人心慌。
    苏格想,她已经无法再去回忆。
    他们这样一群人在时光面前到底算什么呢?当年明明那么容易就很幸福很幸福,可是如今走的走,散的散,连曾经熟悉的街都变得极其陌生。
    我一直很努力很努力去笑,一直笑,一直笑着,所有人都会以为我活得很幸福。
    可是当走过的风景都变得疲倦不堪,当那些人都不在了,守着一堆失散的年少。
    我连哭,都不知道要给谁看。
    小胖走了,顾笙远走了,郑兮媛死了,孟北憔悴的不成样子,季茗如今也成了这样,甚至苏格自己都在怀疑此刻站在这里的是不是她自己。
    我们的一场青春,上演了半场悲剧,如今才明白,看起来似乎天不怕地不怕的我们其实什么都输不起,却什么都输了。
    朦胧的时光里,再次浮现出那些似水年华。
    他们一遍遍地问她:“苏格,你哭什么?”
    ……回应的只有沉默。
    “你不哭行不?”
    ……
    “你别哭了,丑死了。”
    ……
    “你再哭我可走了。”
    ……
    “我真的走了!”
    ……
    “喂!真走了!苏格!!”
    ……
    然后,她忽然发现,四周安静得可怕。就像置身于无边的黑夜,那段永不再能触碰的岁月荏苒,她终于哭得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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