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香如故

095、郑煜


    那人虽然体格瘦削,但他穿着一身笔挺的靛蓝银色团枝纹锦袍,挺拔似松的站在那儿——就如一个俯视天下的君王。
    他只是稍稍顿了下,便划动手里的玉杖,脚步跟随玉杖的引领向前挪去。
    走至床榻边,他用玉杖轻轻地挑起暗绿的纱帐,面向榻上的人,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醒了?”
    他的声音略有些沙哑,听得堇南心头一震。堇南压抑着心里巨大的惊讶,她看着眼前的人,脑袋瞬间乱成一片。
    看着那张苍白却又精致得如同羊脂玉雕琢出来的面孔,她可以肯定眼前的人,这座的宫殿的主人是当今太子——郑煜。
    从上次入宫到现在,已经过去两年了。仅是两年,郑煜的变化令人震惊。他深邃的五官以及他脸上时隐时现的一抹阴郁,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如一个受尽困难、看透世态的人。若说他只有十四岁,应该很难有人会相信吧。
    “你认出我来了。”
    在堇南愣神之际,郑煜的声音如同鬼魅一般,轻飘飘地钻进了她的耳朵里。她浑身一颤。她看得出来,郑煜因为附子毒,如今两只眼睛已经瞎了。既然他看不到自己,为何可以这么轻易地洞察自己的心思呢?
    堇南之所以颤抖,是因为无形之中,郑煜带来的一种令人压抑的感觉,这种感觉令她本就低沉的心情越加糟糕。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便沉默着不作声。
    正当郑煜要再次开口时,一个宫人突然进到殿里来。宫人风尘仆仆的赶来,跪在郑煜面前道:“殿下,虎崖的事都查清楚了。”
    听着郑煜用玉杖轻敲了一下光可鉴人的地面,宫人继续道:“虎崖之下。有一辆摔得七零八落的马车以及两匹马的残骸……还有……”
    宫人说到这里时,下意识地朝堇南看了一眼。
    “还有一具妇人的尸体。”从衣襟里掏出一样东西,宫人朝堇南递过去,“这是小的从那妇人身上搜出来的。姑娘,你瞧瞧,这物件你可认得。”
    堇南颤抖着手将东西接过来,她一层一层地将包裹住物件的手绢拆开来,看到绢里落着的一只竹簪时,她的嘴唇微微翕动,就如一条缺水的鱼。她浑身颤抖得厉害。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虽然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可真正面临阮娘已死这样残酷的现实的时候,她突然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你们……将她埋在哪里了?”她吃力的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
    宫人被她的模样骇了一跳。吞吐道:“回姑娘……那具尸体……我们埋在虎崖一颗松树底下了。因走得匆忙,又不知死者姓甚名谁……便没有立碑,只在坟前竖了一块木桩。”
    堇南又是一颤,整个人瘫了下来。
    忽地,她又立起身来。想要冲出宫殿去。
    郑煜做了一个手势,那宫人便将她扶回了床榻上。
    “我想去看看她……”堇南忍着心里的悲哀的道。
    郑煜道:“你不能去 。第一,你现在所在的地方离虎崖很远,若你要去,没个一日是回不来的至尊雀神。第二,你的伤势不容许你外出。”说罢。他换了一种较为平缓的语调,说了“节哀”二字,便离开了宫殿。
    堇南听着玉杖的敲击声越来越小。睁开双眼,那个靛蓝色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殿门处。她将目光转向立在一旁的宫人,几乎是恳求道:“求你……让我去一次吧……”
    宫人抬眼看了一下她,像是触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物一般,蓦地又将目光敛起了。
    “姑娘。方才殿下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您又何须如此固执呢。”
    “你不懂。”堇南攥紧手里的竹簪,指头捏得泛白。她缓缓道:“阮娘就如我的母亲,自小便开始照料我……”
    宫人见堇南的神色越来越不对劲,害怕她伤心过度,便转了一个话题,道:“姑娘。奴婢叫彩蝶。从今儿起,便在这殿里伺候您。”
    堇南的目光呆滞 ,就如根本没有听到彩蝶说话一般。
    趁彩蝶去沏茶的空当,她飞地下了床,可还没有跑出宫殿,她就被跳进屋里来的两个带刀侍卫吓了一跳 。
    “姑娘,殿下吩咐过,不能让您踏出宫殿半步。”侍卫说得客气,可他腰间的刀就如随时都会出鞘来似的,骇人得很。
    堇南看看侍卫,又看看他腰间的刀。眼神里没有半点惧意,她的神情很是坚毅,正打算同对方拼个鱼死网破也要冲出去时。彩蝶听到动静,连忙跑过来将她拉住。
    堇南被彩蝶拉回去时,心里不由地有些懊恼。她扭头看了看彩蝶的样子,心想到底是怎样的女子会有这么的力气。
    “姑娘!为何您如此固执!”彩蝶擦着额上的汗,又急又气道。她圆圆的脸因为愤怒而变得赤红。
    终于,她忍不住了,拿了一把菱花镜给堇南。
    “姑娘,您自己看看吧。”
    堇南一脸迷茫地拿起菱花镜,往自己脸上一照时,她微微张开嘴,一丝讶异从她碎裂的面貌上浮现出来。
    如今在她原本光润洁白的右颊上,有着半个巴掌大小的紫色疤痕。
    她的睫毛轻颤,嘴唇哆嗦起来。
    “姑娘,现在您明白殿下的苦心了吧。如今您的模样是暂时不能外出的……”彩蝶极力用最委婉的话来劝说堇南,“那位叫阮娘的妇人,应该是您最亲近的人吧。可人死不能复生。您现在最需要做的,便是安心待在宫中治疗。”
    堇南沉默。
    她记起来了。当她飞出马车时,她整个人砸在一堆碎石上。那些碎石棱角锋利,当时她就觉得脸颊上一片温热……原来,是被碎石划破皮肤了啊。
    她愣然,脸色煞白。
    ***
    在宫中待了几日,堇南的心情逐渐平静起来。她向彩蝶打听了关于虎崖的事,得知两匹马的眼睛是被布条蒙住的后,她心里的一个疑问便解开了。
    按说,马儿不会笨到看见悬崖还往下跳啊。可蒙住了眼,它们自然以为前方还是平地了……堇南意识到,虎崖遇险这件事绝对不是意外,而是有人蓄意已久,目的就是要除掉她。
    她开始有些纳闷,将事情想出一个头绪后,便豁然开朗了。
    同她个人有仇的,一是梁家,二是巫氏。
    可她已经答应要嫁入梁家了,梁家自然不用再大费周章来除掉她黄金遁。
    而巫氏……堇南想到那日她为自己求情的事,便知想要杀自己灭口的人除了她再无他人了。
    至于巫氏在害怕些什么,堇南一时想不出来,她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位于金麟城郊的一处偏殿,同淳于府的距离,实在是有些远。
    几日以来,彩蝶都在用一种黑漆漆的粘稠的东西为她治疗伤口。
    堇南不知那东西是什么,她像是木偶一样,整日任由彩蝶打理。
    不过,那东西好像有些效果。这日,她鼓足勇气走到花镜前,看到右颊的疤痕像是比往日淡了一些。
    可仅是淡了一些,她的面貌依旧是毁了。
    她垂手静静地立在花镜前,站了良久,也绝望了良久。突然,她的手指触及到了一种细滑如丝的布料。
    她低头一看,却见是自己的里裙外头还罩着两层轻纱。
    近几日她任由彩蝶打理,都忘了自己每日穿的是什么。
    那纱是淡紫色的,纱网细密而又精致,她灵机一动,用剪子剪下一块方方正正的纱来,对着镜子罩在脸上。
    再朝镜子里看去时,她那丑陋的伤疤都被藏在了轻纱之下。
    现在这个样子,郑煜应该会答应自己出去了吧。
    她来不及重换一套衣服,便跑了出去。
    路上问了几个 宫人,她便寻到了郑煜的住处。
    当她走进那片茂密的翠竹之中时,就见郑煜坐在石几前,正一脸认真地摆弄着几上的物件。在他身边,垂头立着的几个宫人,皆是五六十岁上了年纪的老妪。
    堇南瞧着那些宫人的模样,心中就猜出她们从前肯定是负责伺候郑煜生母的。当郑煜的生母被打入冷宫后,她们便开始照顾郑煜了。
    所以,对于她们,郑煜自然是不会有半分怀疑的。他是相信她们的,才会将她们带到这行宫来吧。
    堇南缓步走过去,不管郑煜看得见看不见,她依照礼数行了个礼。
    郑煜身边的一个老宫人道:“殿下,淳于姑娘来了。”
    郑煜头也不抬,随口应道:“知道了。”
    堇南听着他们的话,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郑煜双目皆盲。马车上也没有绣有淳于府的任何字样。他为何会知道自己是淳于府的人?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稳了稳神情,道:“殿下。我来,是想离宫去一趟虎崖——请您成全。”
    郑煜依旧没有抬头,他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几上的那一堆被砍得整整齐齐的竹子上,手里拿着一个雕刻用的工具,正在竹管上刻画着什么。
    “殿下。”许久得不到回应,堇南急了,语调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
    “放肆!”一个老宫人跳出来,拉长脸呵斥道。
    郑煜轻轻地摆摆手,他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没有半分愠色——只隐隐约约有几分稚气。但这稚气随即就被他藏起了,他忽地一笑,道:“你要出宫也可以。但你必须帮我做一件事。”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