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花影移

第32章


父亲又轻轻地闭上眼睛,我想他正沉浸在那段幸福的生活之中。
“虽然如此,她还是会想起那个人。我知道他们是学艺术的,你妈是在学琴时认识的他。”
“妈妈是学琴的吗?她学的是什么琴?”我忍不住问。
“不记得了,那名字不熟悉。”
“这个也是在妈日记本上看到的?”哥哥问。
父亲点头:“我知道他叫蓝天翔,你妈常常想他……你妈是最后一次回城时找到他的,你外公死了,你舅舅不见了,你妈便去找了他,那时才知道他已经结婚了,孩子都一岁多了。”
我又想起那次的婚宴上,他爱怜地拍蓝子怡的手,然后和熙地对我说:“丁老师,很高兴你来参加小女的婚礼。”他那么笑容满面地看我,毫不客气地指出我教师的身份,让矛头全部指向于我。他那和熙的笑容,此时在我眼前晃动。
父亲还在不停地说,我一句话也听不进去,我眼前晃动的都是蓝天翔的笑脸,他竟是我的亲生父亲?
不能相信!
不敢相信!
我说:“爸,您别说了,我不信。”
哥哥也说:“不管兰兰是不是我的亲妹妹,我都把她当亲妹妹。”
我感激地看哥哥。
父亲脸上有着悲伤有着欢喜,有一滴泪从他眼角滚出。
哥哥出去安排了,他承担着母亲丧葬的一切事宜。
我对父亲说:“您说的我全不信,我的父亲就是您!”
父亲说:“你知道为什么你妈在你读师范后病开始反复无常了吗?因为她怕你跟你亲生父亲见面。她既想告诉你真相,又怕你接受不了真相,一直犹犹豫豫,忧郁在心。你刚刚也听说了,你妈是因为血堵住了喉咙……”父亲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他停了好久,才说,“她为什么会吐血,恐怕很大程度上还是因为跟宁小君结婚的是蓝天翔的女儿------你的亲妹妹。”
我跌跌撞撞地走出房门,穿过堂屋,来到母亲的卧室,她已经整洁地躺在床上,口里的淤血被清理干净了,身上也换了寿服,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脸除了有点苍白外,她看起来就像个熟睡的人。
本来洗好穿戴整齐之后就应该入殓,但因为年轻(母亲五十岁不到),也因为事发突然,母亲连寿木都没准备。
她静静地躺在床上。
我跪在床前,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冷冰冰的,看着她,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对于母亲,我心里充满了感激和爱,如果没有她,根本就不可能有我的存在。她勇敢地生下了我,为我找了全天下最好的父亲,让我从小在温馨的家庭中成长,让我拥有爱,懂得爱。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从来不疾言厉色地对我,她把她全部的爱都给予了我。
而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我的父亲?第一次宾馆见面,他不屑我的存在;第二次咖啡馆,他慢条斯理地敲着桌子威胁我;第三次婚宴上,他毫不留情地揭露我教师的身份,让全厅的舆论矛头指向我。他会是我的父亲?
我低低地啜泣,压抑着声音。我不能像老娘们一样尽情发泄边哭边诉,因为那样别人都会知道我是个野孩子。我只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不,我不是他的孩子,我的父亲叫丁德馨。”
我的父亲叫丁德馨,我坚定地告诉自己。
我的父亲是丁德馨。
我哭倒在地,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30章 第三十章    云水禅心
母亲去世给我很大的打击,父亲告诉我的那些又刺激着我的神经,几天来种种种种翻天覆地的变化让我几近癫狂。
开棺闭殓的那天晚上,我头脑清醒了一点,我知道钉子一旦砸进木板,就再也看不到疼我爱我的母亲了。
我昏昏沉沉地站起来,脚步发软。祠堂里挤满了人,他们都伸着颈子等开棺,我拨开他们往里挤,那些婶婶嫂嫂们一看是我就拼命拦住,她们抓着我的手,抱着我的腰,把我围起来,组成一堵厚厚的墙。
我奋力想要挣脱,她们众志成城无论如何不让我进去。
我听到众人“嗨”的一声,一股腐烂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接下来是女人们扶棺大哭。
我哭着求她们:“好婶婶们,好嫂嫂们,就让我看一眼吧。”
我哭得哀凄,她们的眼泪也都流了下来。其中一个婶婶说:“那就远远地看一眼吧,好孩子,不是我们狠心,实在是不能看。”
她们松开我,但还是不放心地拉着我的手,生怕我一头撞上去。
尽管是远远地,我还是看清了母亲的脸,后来这张脸不时浮现在我眼前。我那温柔漂亮的母亲,躺在棺材里,身上盖着红红的毯子,那张消瘦的脸,肿胀得厉害,薄薄的红艳的嘴唇变成了猪肝色,像两片厚厚的蒲扇,高高地突起,嘴里不时地冒着气泡。
这就是我的母亲,我突然明白她们为什么不准我看。哥哥吩咐人买了不少冰块,但天气实在热得厉害,母亲已经腐烂得完全变形。
两天来的压抑在这一刻全部爆发,我尖叫一声“妈呀”,便再也控制不住地号啕大哭,我哭天抢地,捶胸顿足,撕扯着头发抠烂了脸庞。婶婶嫂嫂们劝不住扯不住,便索性跟着我一起捶胸顿足哭成一团。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天下着毛毛雨。据说出葬时下雨是个好兆头,只有在生做过不少善事的人,才能得老天如此眷顾。且这雨不能下得太大,太大无法出葬,也不方便送葬人行路,以毛毛雨为最好,说明这个人生前死后都有福。
母亲出葬那天天上飘着毛毛雨,一改前几日的酷热,连做法事的和尚都说老太太死后会福泽子孙。
棺木在昨晚闭殓之后就抬到了祠堂前面,哥哥手举招魂白幡跪着,我捧着母亲的灵位跪在哥哥身边,后面依次是嫂嫂和拿着母亲相框的大侄子和六岁的小侄子。
我们为母亲一一敬酒,赞礼人拖着长长的调子用哭泣的声音喊:“孝子起。”我们便一起站起来。他又用哭泣般的调子喊:“孝子跪。”我们便齐齐跪下,接着他喊:“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我们便连着拜了三次。
我们像木偶人一样随着他的口号或跪或拜,有时他喊完之后我们还弄不清该怎么做,便有年长的老人扶着我们的手引领我们去做。
最后他大喊:“起。”
那些用长竹竿挑着鞭炮的人便迫不及待地点了火,鞭炮噼噼啪啪响起来。
我们弓着背,低着头,倒退着前进。
我和嫂子分别由一个年轻的妇女扶着,嫂子已经有两个多月的身孕,所以送葬时她只是象征性地拜一拜。
泥泞的路上,我没有哭泣,我遵照老人的要求,在过桥或有坑的地方跪下来说:“妈妈,过桥”或“妈妈,过坑”哥哥跟我一样,只是他是孝子,所以打着赤脚,腰上捆着草绳。
抬柩的人们领会着孝子们的心意慢慢走。
我从来没有这么直接地面对死亡,现在,我领着母亲一路向她最终的栖息地走去。
送葬的队伍沉默而悲哀,偶尔传来哀哀的哭声和鞭炮声,打锣人吹号人卖力地把锣声号声渲染得更加悲壮凄凉。每个人都低着头,慢慢地走,连平时蹦蹦跳跳的两个小侄子,他们也全都学着我和哥哥的样子,三步一跪九步一拜。
我想起了很多往事,母亲的,我自己的,我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到最后,我眼里耳里都是《云水禅心》悲凉的曲调:
“空山鸟语兮,人与白云栖。潺潺清泉濯我心,潭深鱼儿戏。 风吹山林兮,月照花影移。红尘如梦聚又离,多情多悲戚。 望一片幽冥兮,我与月相惜,抚一曲遥相寄,难诉相思意。 风吹山林兮,月照花影移。红尘如梦聚又离,多情多悲戚。 我心如烟云,当空舞长袖,人在千里,魂梦常相依,红颜空自许。 南柯一梦难醒,空老山林,听那清泉叮咚叮咚似无意,映我长夜清寂。”
古筝叮叮咚咚婉转流畅,如流水潺潺。竹林扶疏,泉石相映,天籁一般的绝妙之音漫卷漫舒,营造出空灵悠远的意境,仿佛天地万物全都溶在了这一份亦真亦幻的意境之中。
偶尔几声清越短促的声音,像花朵碎密如锦,飘浮在绿枝之间。轻柔清丽的乐曲,如广袤的天际几朵白云,悠然飘游,曲子的气韵显得柔和飘逸。
在这一片嘈杂之中,我竟品味到江南丝竹般的清幽而不是悲凉。
那一瞬间,我的心灵得到了升华。
我忆起《云水禅心》的有关传说:
北宋时期,石景山间,有一位少女,名禅心。悟性颇高,慧质天生。不久,来了一个远游的道士,道号“云水真人”。说是借宿在禅心家,但一住就是一年余,却毫无还意。日则与禅心切磋琴艺,夜则观赏星辰。
久而久之,就有人说起闲话。被逼无奈,云水真人与禅心辞行。禅心远送十六里,也终须一别。禅心折柳相赠,云水奏曲辞别。曲中除了灵台空明,无牵无挂的佛家思想之外,更有的是两情相悦,不忍相别的丝丝情意。
此曲名曰:云水禅心。
后来禅心郁郁而终,英年早逝。病危之际,在七弦琴上,拨出了此曲的第一个音符。
轻灵飘逸的古筝声一直陪我走向墓地。
我尝试着体会母亲唱此曲的心情,思考着此曲传达的内涵。
我记得小时候母亲常常搂着我唱这首曲子,她唱得很轻柔,眼里有掩饰不住的忧伤。随着我的年龄逐渐增大,这首歌母亲唱得少了,只在偶尔洗衣扫地时哼哼,音韵里没有了那种哀怨缠绵之意。
母亲唱这首歌时想到了什么呢?
她纯真的爱情?她的父母兄弟?还是她决定把我生下来的举措。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