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照疏影风临雪

37 茫茫意难平1


    岑倚风的表情突然有点古怪,那张脸浸在阴影里,显得晦暗未明,因为捉摸不透,反而令人惶惶不安,一股寒意飕飕冒上心头,过雪疑惑自己是不是问错了话。
    “我在等一个人。”他抬首,缓缓说道。
    过雪反倒有些无措,不知该不该再问下去。他在等一个人,他当年还还么小,十几岁出头的孩子,瞒着家人,丢下侍从,一个富家公子喝风受冻,只为等一个人。
    淡淡烛光勾勒出他的侧面轮廓,仿佛很近,又仿佛遥远,似水中一剪半月,随时幻灭。
    过雪终于问:“那哥哥等到他了吗?”
    迎着光,从侧面看来,岑倚风的睫毛真长,一根一根,有如两排华丽的黑丝绒,上面还萦绕着一层细细碎碎的莹光,颤落时,似有绮华流散,遮住眸底不得而知的思绪。
    他没有回答:“这么晚了,你回去吧。”
    岑海平已经睡熟,四更时分,外面依然忽远忽近地响着炮竹声,过雪确实有些困怠,听他说完点点头,走出内室,冬袖替她取来斗篷,之前被溅染上的药渍仍清晰可见。
    岑倚风道:“你穿我的回去。”
    过雪开口:“没关系,反正这会儿天黑,也没什么人看见……”
    岑倚风已经拿来那件黑狐毛滚金边斗篷,为她披在肩上,过雪感觉周身都氤氲出一圈暖暖的馥香,是他的衣服,是他的气息,神思有点恍惚,仿佛正被他抱在怀中似的。
    过雪螓首微垂,看着他认真地为她系着颈下丝绦,或许因为他的手指很长很细,做出来的动作也特别好看,上下翻动,穿花引蝶一般,让人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一双白若雪雕般完美的手上。
    “回去吧,我再陪会儿父亲。”她眼睑下蒙着一层不深不浅的青影,像烟灰撒在白莲瓣上,眼睫颤颤的,是淋雨的蝶,可怜又可爱,岑倚风倏然伸手,拂了下她的睫毛。
    过雪心脏咚咚乱动,感受他指尖上的温度,沿着睫尖,一直蔓延至心底,她下意识缩紧身子,如同依恋着什么一样,整个人都恨不得裹进斗篷里。她欲言又止,抬目,他却避开她的注视,转身进了屋。
    节日里十分热闹,总有客人登门拜访,家中请来戏班子天天唱戏,婴婴因为正巧生病,才没接到府上住。过雪借着过节,一连几日都过来陪她,姐妹俩聊天剪窗花,贴了满屋子奇形怪状的纸花。
    岑婴宁剪了一个小纸人,笑眯眯地问:“姐姐,你猜我剪的是谁?”
    过雪笑着问:“是不是姐姐?”
    岑婴宁摇摇头:“不对,是我自己呢。”
    过雪一愣,她掩唇咯咯发笑:“我跟姐姐,是不是长得越来越像啦?”
    她又撒起娇来,过雪疼爱地胡撸下她的脑袋:“当然了。”
    岑婴宁眉角蕴笑,斜眸流眄:“不过,要是被人认错了,可就不好了呢。”
    过雪没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岑婴宁已经随手将纸人丢进床下的炉盆内,嘴里轻轻叹息:“这个不好,我再重新剪一个。”
    到了上元节,百枝火树千金屧,宝马香尘不绝,是正月里最最热闹的一日。尤为年轻男女所喜,可以不受拘束,与思慕之人私会相见,而今年的上元节与以往不同,光王妃继三胎后,终于为王室诞下一位小世子,在上元节这日正值满月,光王携王妃登上王城,与民同庆,一夜烟火不熄,也为此,吸引了无数韶州百姓纷纷前往,聚集在州中最高的王城之下,只为目睹他们韶州之王的风采,为小世子的诞生欢呼,为节日的来临庆贺,当真人声鼎沸,热闹无比,好似全世间的喧哗笑语,都集中在了这一刻。
    而王城东侧有为豪门贵族专设的空场,并排搭建着一个个华丽的彩楼看棚,绸帛扎结,金箔繁绘,分上下两层,门前有侍童把守,好像一座座金碧辉煌的庙宇,花灯悬挂,酒香四溢,可谓奢华至极,韶州的权贵豪族在今夜一聚,相互也跟串门似的,走棚探访,有说有笑,未出阁抑或已订婚的女儿家,都寻摸着各种机会,消失了踪影,原是与情郎私下独处你侬我侬去了。至于其他贵室淑媛,自然少不了一番争妍斗丽,岑湘侑与相交甚好的闺友相约赏花灯去了,潘姨娘也被几位贵妇邀去看棚做客,至于岑邵良,陪岑倚风坐了一会儿,就说想回府照顾岑海平,岑倚风知道他是提不起兴趣,便答允了,结果彩楼里,只余下了过雪与岑倚风,两个人站在二层顶蓬上,从高处往下望,是一片密密麻麻的人影,而头顶上绽放着应接不暇的烟火,宛如熠熠宝石裂碎缤纷夺目,美得令人震慑,那是属于尘寰之界的繁华盛景,照得整个韶州都恍若白昼。
    岑倚风略偏过脸来,过雪正仰着头,一簇一簇的烟花在她眸底绚绽,亮了又黯了,她近乎执着地望着那些烟花,只是一瞬间,有什么东西让他想牢牢抓住,却又抓不着。
    过雪唇畔噙着微笑,是沉浸在回忆里的笑,那睫毛一眨一眨,透着几许小女儿娇羞的情态,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只有在想到6庭珩时,她才会露出这样的微笑。
    那会儿也是在上元节,她看到同龄孩子手里都提着一个精美的花灯,羡慕得不得了,6庭珩就买了一盏兔子灯给她,过雪当时问:“为什么是兔子灯?”其实她特别喜欢那种粉罩红蕊的桃花灯。
    6庭珩笑了笑:“因为跟你很像啊,你看起来就像只兔子……”
    过雪不高兴,叉腰嘟着嘴:“我哪里像兔子了。”
    6庭珩笑容坏坏的:“现在这个样子更像了,嗯,还是惹急了会咬人的兔子!”
    过雪小嘴都快撅到天上了,恨不得真的咬他一口:“我不像兔子,你才像!”
    “什么……”6庭珩脸色难看起来。
    过雪也学起他方才的腔调,笑嘻嘻地讲:“我见过这么多的男孩子,就没一个长得像你这么白白净净的。嗯,还是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兔子,白白的,绒绒的,摸着柔柔软软的……”
    6庭珩简直气炸,从小父亲就教导他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是男子汉,怎么能是兔子?使劲跺着脚:“我才不是兔子,我不是!我不是!”
    过雪哈哈大笑,一边提着花灯,一边朝他扮鬼脸:“就是就是,你就是小兔子,小白兔,白又白……”
    那个时候多开心啊,只有他们两个,追逐嬉闹,无忧无虑,从来没有想过将来,而将来,他们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已经离开她,再也不是她的6庭珩了,再也不是稚声稚语说要娶她当娘子的6庭珩了,只有小孩子才相信永远,以为一句话,一句誓言,就能天荒地老,一生一世。
    过雪省回神,看到岑倚风沉默伫立着,五光十色的烟火映照上他的脸,也像雪一般很快就消逝掉了,不得不承认,岑倚风的确拥有令人颠倒众生的能力,长眉入鬓,星目隆鼻,修颈蜂腰,薄薄的唇色总是偏淡,正如他沉默寡言的性情,他的五官精致,轮廓分明,不笑的时候更显得深刻,其实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唇角微弯,笑不露齿,有点小男孩腼腆的意味,可是他跟自己在一起,似乎永远都是不开心的样子。
    过雪这才意识到此刻只有他们二人,心口像被什么撞了下,紊乱的跳,颇有些不自在,正巧有人顺着梯子上来。
    “咦,只有你们兄妹俩在啊。”蒋寄琳身披鹅黄猞猁狲皮大裘,手上揣着鹊梅瓜棱形手炉,原地盈盈一立,端的倩丽出挑,使人眼前一亮。
    “蒋九姑娘……”过雪面露惊异,岑倚风也随之转身。
    蒋寄琳眼波流转,满室都仿佛生出灿光来:“我串了几处地方,就属你们这里最没个热乎劲。”
    过雪忙笑着解释:“姨娘与四妹都被邀走聊天逛灯市去了,三弟放心不下家严,这才刚走。”目光往梯口方向扫去一眼,顿觉不能呼吸。
    蒋寄琳嗔怪道:“你还杵着做什么,快上来呀。”
    6庭珩缓缓走上来,看到他们时,笑了笑。
    “我当是谁。”岑倚风举步趋前,眼开眉展地拍拍他的肩膀,“阿珩,可有些时日没见着你了。”
    6庭珩也笑着拍下他的肩:“这话该我说才是,前几天杨三公子在别府举办小宴,怎么也不见你参加。”
    岑倚风笑道:“你也真敢去,谁不知道他在别府藏着位美娇娘,被他家的河东狮发现,别说他了,咱们也讨不了好。”
    6庭珩一怔:“原来你早知道了。”
    “我怎么就不知道?”岑倚风瞅着他的表情,“怎么,难道真被他家的河东狮发现了?”
    杨家那位夫人可是出了名的妻管严,偏偏杨三公子就喜欢拈花惹草,原本一伙人正吃吃笑笑,哪料到杨夫人突然领着人闯进来,这杨夫人也有点本事,对着那美娇娘不打不骂,只把已经躲到桌子底下的杨三公子,一捏耳朵给拎了出来,朝他脸上就是啐去一口,那杨三公子跟老鼠看到猫似的,缩着脖子求饶,模样要多滑稽有多滑稽,美娇娘最后也瞧明白了,即使杨三公子对她浓情蜜意,可怕妻怕到要死,今后她若住进杨府,还能有活路?最后又哭又闹,跪地求杨三公子饶了她吧。当然了,杨夫人也把在场的几名“狐朋狗友”训斥了一通。
    岑倚风闻言,一副不出所料的模样,他在外面总保持着很好的优雅风度,通常扇不离手,抵着唇笑。
    6庭珩也挺无奈的:“不过我倒还好,杨夫人并没有给我脸色瞧。”
    “都知道你是个老实人,若不是被杨三生拉硬拽,你也不会去的。”
    还真被岑倚风猜对了,两人恰好在茶庄遇见,结果6庭珩就被杨三公子强拉着喝酒去了。
    岑倚风打趣道:“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可惜你现在瘦得跟个竹竿似的。”
    6庭珩确实瘦了,与最后一次见到他相比,要瘦掉许多,最明显的是下巴,被刀削过一样,光一看就觉得硌人,脸色也泛着苍白,看来之前那场大病真的很严重,原本芝兰玉树的公子,如今却像个大病初愈的病人。
    6庭珩讲道:“还好吧,天天燕窝参汤的,害得我现在看什么都没有胃口。”
    岑倚风也跟聊着闲话家常一样:“日子订下来没有?”
    6庭珩哂笑:“下月二十八。”
    “瞧瞧,这一见面,聊得跟亲哥俩似的,倒把我与二姑娘冷落一旁了是不。”蒋寄琳眉梢轻翅,佯作不乐意。
    岑倚风客气道:“地方简陋,蒋九姑娘莫要嫌弃。”
    蒋寄琳笑笑:“哪儿的话,我瞧着你们这儿的角度看烟花最好,声也不大,我爹那里虽临近王城,可震得我耳朵都快聋了。”
    她挨着炭盆坐下,取下系在颈后的帷帽,6庭珩温文尔雅地替她接过,举止间毫无生疏,好似彼此真是一对夫妻。
    他们三人凑在一起谈天说地,倒衬得过雪仿佛多余的一般,她静静望向手里的茶杯,好像里面有小虫子飞了进去,端详着也不喝。
    “二姑娘怎么一言不发,是不是嫌我们聊的太无趣了。”蒋寄琳侧过脸,留意道。
    过雪赶紧莞尔一笑,沉吟下,朝岑倚风讲:“哥哥,我想回去了,这些天爹爹老发脾气,我怕三弟一个人照看不好。”
    岑倚风没多说,微微颔首:“那你去吧。”
    过雪如获大赦般,立即起身告辞,便下楼离开了。
    6庭珩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她背影消失的地方,蒋寄琳突然启唇:“二姑娘一个人回去真叫人不放心,要不阿珩,你去护送二姑娘一程吧。”
    6庭珩有点意外,垂睫敛目,尔后答应:“好。”
    待他走后,岑倚风站起来,掀开阑干前的轻薄帷幔,一簇璀璨而巨大的烟花在夜穹爆绽,撒下无数闪闪碎光,仿佛就要落入眼睛里。蒋寄琳步履婀娜地来到他身后,含笑一叹:“真是可怜的一对呢。”
    岑倚风恍若未闻,眸光落入楼下的人潮中,过雪身形纤瘦娇小,挤在人群中其实很不显眼,但他还是一眼就能找到她,隔着一段距离,6庭珩正紧追其后,像是两条逆流而上的鱼儿,渐渐消逝在江河尽头。
    蒋寄琳啧了一声:“我真不明白,你与他自幼-交好,他与二姑娘又是情投意合,这桩婚事你为何就不同意?”
    岑倚风落下帘子,终于出声:“这是我的家事,九姑娘无需关心。”
    蒋寄琳扇掩檀口,故意摆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好无情哪,怎么说我也是帮了你一个忙,你安排他们俩相见,不就是为了让你这个妹妹死心吗?”
    他不吭声,她又笑吟吟地凑近几步:“不过呢,上回齐府的事你帮了我,我也算还个人情罢了。”
    岑倚风凝注她的脸:“6庭珩毕竟是你的未婚夫婿,你就一点也不在意?”
    蒋寄琳咯咯一笑:“有什么好在意的,他有心上人,难道我还要硬逼着他忘记不成?”
    岑倚风问:“那你为什么同意嫁给他?”
    蒋寄琳虽出身大家闺秀,但言行素来大胆直率,那些儿女情长从她口中说来,也毫无半点羞涩忸怩之意:“他心里有喜欢的人,我又何尝不是,既然早晚得嫁人,不如嫁给一个同病相怜的人,这样心里才少去一份愧疚。”
    岑倚风嘴角微动,不置可否。
    蒋寄琳眼波盈盈地往他脸上一绕,忍不住娇笑:“可惜,你不愿娶我呢,其实我一直认为……咱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一对”的尾音刻意拖长,牵出丝丝魅惑,她与他目光相对,朱唇轻启,吐息如兰,唇瓣上一抹胭脂香艳旖旎,近得就快触及上他的脸。
    岑倚风面无表情地将她推开:“承蒙九姑娘青睐,我与九姑娘,只能是知己朋友。”
    蒋寄琳眸底隐过一抹哀伤,继而嗤地轻笑:“你这人真是不懂风情,说起来,难道我连一个戏子也比不过?”
    岑倚风道:“九姑娘出身侯门,千金之躯,何必自降身份。”
    蒋寄琳瘪瘪嘴,甚觉无趣:“罢了,反正我知道你也不是认真的,你这样的人,一旦动了真情,便是心无旁骛,铭肌镂骨。”
    心无旁骛,铭肌镂骨……
    岑倚风记起小时候,他养的鹦鹉死掉了,为此伤心好几天,后来父亲又送给他一只,他却说再也不养鹦鹉了,因为不管再漂亮、再聪明的鹦鹉,也不是他原来的那只了,娘当时笑着说他这孩子死心眼,太固执。可他就是如此,一旦认定什么,他就会义无反顾,死心塌地,哪怕有一天,永远地离开了他,也是铭肌镂骨,无可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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