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嬗变(重生)

62 第61章 了结


    时隔大半年再一次见到落长安,两人都生出一种物是人非的感慨。在君敏心眼中,落长安已完全褪去了锋利的傲气,变得成熟内敛起来。他很少笑,不说话的时候,面容有如岩石雕刻般坚硬,嘴唇抿成薄薄的一条线,眉间蹙起的褶皱似乎永远也舒展不开来……
    在落长安眼中,君敏心那副熟悉的皮囊下似乎居住着一个与以前截然不同的灵魂。她一身紫蓝男装,手执象牙骨扇,沉静大气,扇面上一个力透纸背的‘杀’字分外刺目。那双曾经纯净得我见犹怜的墨黑眸子,已凝成深一汪不见底的幽潭。她不再卑微,不再怯懦,她坦然迎着每一个人的目光,嘴角始终泛起一泓浅浅的笑意,高贵而疏离……
    君敏心接过落长安递过来的一纸合约,仔细揣摩着每一条款。合约上写着:愿以燕云关为界,划清两国界线。
    这一条款实际上意味着:姜国皇帝已经真正承认了靖国的独立,从此靖国不再是姜朝藩国,不必年年进贡、俯首称臣。
    君敏心面色不动,将合约转递给身边的沈凉歌,沈凉歌看完了再递给君闲和陈寂。待所有人都看完后,落长安才微微启动蚌壳般的唇瓣,道:
    “殿下意下如何?”
    君敏心依旧挂着那样的笑,让人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良久,她才墨眸一转,缓缓道:“当初璃国战败,姜国可是一鼓作气夺了大璃万里山河。如今姜国战败,怎么合约里不见‘割地赔款’这一项呢?”
    落长安眉头紧锁,道:“我国此番兵力折损大半,又失了连池粮仓,国库并不丰盈,已没有多余的钱粮。更何况我皇已承认靖国独立,不用年年进贡,若再要求赔款岂不有些过分?”
    闻言,大将军君闲面有怒色,君敏心倒是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她烟眉一挑,嘲笑道:
    “燕云、连池,甚至素河以南千里之地,都曾是我君家的国土,被你姜国欺占了近四十年,本宫没让你家皇帝哥哥将吃下的全吐出来已是宽厚,何来过分之说?这几十年,你们落家从君家手里抢走的东西还少么?呵,过分?靖军若趁冬日素河结冰连夜渡河,拆了你最后一道屏障直取帝京,让不可一世的落家也尝尝任人宰割的滋味儿,——这才叫过分!”
    闻言,落长安等人皆面色大变。落长安神色复杂地望着她,目光犹如两把刀子,可君敏心却愣是不慌不乱,甚至还回敬了他一个莫测的微笑。
    “那殿下的意思是?”落长安听到自己的声音比千年寒冰还要冷硬,透着寒入骨髓的寂寞与无奈……他抓不住她了。
    “以素河为界,素河以北全划入靖国范围,自此两国休战,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但……”君敏心哗的一声抖开骨扇,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姜国人若敢渡河一步,杀!”
    闻言,姜国的几位议和使皆是面面相觑。落长安抿了抿唇,良久才沉着嗓子道:
    “容我等禀告陛下,明日再议。”
    回到军营,君敏心解了披风大步奔到炭盆前,将冻得发红的指尖放到火上烤着,舒服得发出一声喟叹。
    陈寂紧跟着进来,解了铠甲,紧挨着君敏心坐下,带着粗茧的大手握住她冰冷的手指轻轻揉搓。君敏心侧首望着她咯咯低笑,目光有如掺了蜜般甜蜜。
    陈寂浓黑的剑眉上还沾着微微的碎雪,君敏心顽心顿起,鼓起腮帮凑过去吹他眉上沾染的雪花,呼出的气流犹如轻柔的羽毛拂过,逗得陈寂蜷曲浓密的睫毛不断颤动。
    闹了半响,陈寂早被逗笑了。英俊的混血青年一笑,君敏心便觉得自个儿的整个世界都是阳光,万紫千红层层绽放开来,分外明丽!
    “敏儿今日真厉害,我竟不知,原来你胃口这般大。”
    知道陈寂说的是今天与落长安谈判之事,君敏心狡黠一笑:“胃口大一点才能吃得饱,吃得饱才有力气打架,打得赢才不会受欺负!”一边说着歪理,一边抿着唇凑过去道,“哥,讨个赏!”
    陈寂微微讶然地望着她,好久不曾听到她叫他哥哥了,如今这一生软糯的‘哥’飘到耳中,简直酥得他虎躯一震,身体连带着耳根都微微发热。情动之下,他一手包住她纤细的掌,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勺,猛然附上一个缠绵火热的吻。
    吻毕,君敏心软倒在他怀里。陈寂的手掌温柔地顺着她的发丝,脉脉含情道:
    “敏儿,等回宫后我便去向你提亲,可好?”
    匆匆赶来讨好君敏心的姬翎,漠然地站在营帐外,听到最后一句时他脸上闪过一抹惊慌,握了握拳,眼神几番闪烁,却终是一言不发地离开。
    一袭红衣,寂寞如雪。
    第二日,君敏心等人代表靖国再次与姜国谈判。
    昨夜下的大雪铺在地上,已有些发硬,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天空分外阴沉,乌云低低垂着。落长安递过一纸新的条约,道:
    “素河以北,这是我方接受议和的最后底线。”
    君敏心没想到狡猾如狐的姜国皇帝竟然真的答应以素河为界从新划分地域,一时间有些惊讶。合约在沈凉歌和君闲二人一转,又回到君敏心手中,仔仔细细阅读了好几遍,确定无误后,君敏心才稳稳地签上自己的大名。
    盖上玉玺的时刻,君敏心顿了一顿,似乎有些不敢相信:靖国赢了,赢了不可一世的大姜帝国!自己赢了,赢了那个曾让她一箭穿心的负心男人!
    不敢相信,他们就这么赢了……一切都仿若昨天,忽然间感觉自己什么都没做,忽然间又感觉已过了千年。
    神色微闪间,君闲横过一只手来,覆在君敏心握着玉玺的手背上,不着痕迹地往下压了压。
    鲜红的章印,一切,尘埃落定。
    两国各持一份合约,再形式主义地道了别,君敏心跃上马背,却忽然听到落长安开口了。
    他说:“敏心,能与你谈谈吗?”
    落长安称她为‘敏心’而不是‘殿下’,足以说明这是私事。君敏心回过头,忽的一怔。她发现这个孤傲的、石雕般的男人紧抿着唇,却是用一种柔软的、近乎乞求的眼神望着她……
    忽然间又害怕听到回答,落长安垂下眸,轻扬马鞭,孤身一人策马一路小跑着往东走去。马儿跑得并不快,似乎在期盼君敏心能够跟上来。
    犹疑片刻,君敏心还是决定跟上去,有些事,她必须和落长安做个了结……刚准备扬鞭,手腕就被一个人握住了。君敏心回头,看到了满眼担忧的陈寂。
    她安抚地朝陈寂笑笑,道:“一炷香后,我若没平安回来,阿寂便来救我吧。”陈寂依然不放手,君敏心只好叹道:“阿寂,我没法在你的保护下过一辈子的。相信我,这点小事我能处理。”
    策马顺着落长安刚刚经过的马蹄印一路奔过去,马蹄溅起的碎雪宛若琼花。过了片刻,天空中微微飘落起细雪,白茫茫的一片中,一颗黑点渐渐浮现——是落长安和他的马。
    君敏心放慢了马的速度慢慢靠近,然后翻身下马,她没有说话,落长安也没有,一时间只听得见呜呜的风响,和雪花飘落的声音。那个倔强的男人挺着背脊背对着她,宛如冰雕。
    君敏心叹了口气,先开了口,“落霞谷那座坟,是你新添上去的?”
    “你看到了?”落长安的声音暗哑而干涩,全然没有了少年时代的意气风发。他慢而僵硬地转过身来,君敏心这才发现他的眼圈下泛着一圈淡淡的青。他踟蹰片刻,问,“你……什么时候,回到过去的?”
    君敏心一愣,笑了,“此等怪力乱神之事,你信么?”
    落长安又习惯性地抿紧了唇,直勾勾地看着她。君敏心知道瞒不过他,也不想再瞒,便回答道:“从那天你一箭射死了我,将我的尸体从悬崖上扔下的那一刻,醒过来时,我便发现我回到了过去,从七岁开始,重新活过。”
    尽管曾经已经猜到了这一点,但亲口听到答案,落长安还是几乎红了眼眶,往事的一幕幕争先恐后涌上脑海,让他心力交瘁!
    “你呢?”君敏心拢着袖子取暖,漫不经心地问道:“若我没猜错,是我出嫁西域那年,你被胡人一箭射中胸口,醒过来便性情变了……”
    “我二十四岁那年冬,皇兄以谋反罪围捕我,你爹也恨我,我身边的人都死了,我走投无路,在落霞谷跳了崖。醒来时,便发现自己回到了十六岁,胸口带着箭伤……”落长安漠然地说着,不带一丝情感,仿佛说的是别人的故事。直到谈到君敏心时,他才微微颤抖了声线,“……那时,我听说你要出嫁了——嫁给西域王。我很……震惊,一切和以前完全不一样,我后来去找你,隐约觉得,你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君敏心面无表情的看着他,“那时,在我的嫁车后跟了一天一夜的,是你?”
    落长安不说话,权当默认。君敏心忽然笑了,她说:“落长安,其实我得谢谢你。没有你当初那一箭,便没有如今的君敏心!”
    风雪渐大,迷离了眼。可君敏心还是清晰地看到落长安铜墙铁壁般坚硬的身躯微震,仿佛随时会被大风吹倒……
    “对不起。”
    那一刻,君敏心以为自己幻听了!
    “对不起,”落长安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声音稍大了一点,暗哑,但是万分清晰,“我很抱歉,你恨我,是应该的。”
    顿了顿,他自嘲似的苦笑,“明明当时那么难以启齿的三个字,现在说出来,却也轻松了。”
    君敏心眸色清亮,盯着落长安半响,微微一笑,道:“是啊!明明当时到死也想听到的三个字,现在听来,却也不过如此。”
    落长安失神地看着她,紧抿的唇在微微颤抖。君敏心说:“落长安,我不恨你了。我只是,再也不想见到你——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永远都不!”
    一个人恨另一个人恨到极致,是连恨都不愿意施舍了的。你恨他,时时刻刻想着报复,那是因为是你心里还在意他,而真正恨一个人,只愿生生世世形同陌路!
    君敏心转身要上马,那一刻,落长安的铜墙铁壁瞬间坍塌……他猛地向前一步,揪住她的衣袖,紧紧地、像是要使尽一生力气般的紧紧攥着!
    君敏心回头与他对视,没有不耐烦,没有忐忑,她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冷静地可怕,就那么静静地凝视着他,乌黑的瞳仁里倒映着男人狼狈的模样。
    落长安张了张嘴,喉头几近颤抖。
    风太大,君敏心没听清他所说的。
    “别走……”落长安深吸一口气,稍微提高了音量,“我欠你的,怎么还?”
    “怎么还?”君敏心看着他,忽然纵声大笑起来,笑得凄清,笑得眼角带泪……忽然,她从袖中摸出一柄象牙匕首,狠狠刺向落长安!
    落长安没有躲,生生受了那一刀。匕首扎在左胸以上肩部以下,鲜血在玄色的衣襟上晕染,滴落在素白的雪地里,像极了朵朵怒放的红梅。
    “就这样还,落长安。”君敏心脸上挂着笑意,一字一句温声道:“当年你射我一箭,如今我还你一刀,两不相欠!”
    落长安目如死灰,如一尊石像般一动不动,任由鲜血淌了一地,只用那空洞的眸子看着她。落长安的眼睛生的很英气,曾经这双眼中有傲气、有沉着、有城府、有讥讽,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而如今,它已成了一潭死水。
    君敏心翻身上马,再没有丝毫留恋,策马扬鞭奔去。身后那一身黑衣的男人依旧静静地伫立在那儿,如果心碎有声音的话,那男人胸腔里破碎的声音是连风雪也无法掩埋的绝望……
    下雪天,君敏心的马跑得不快。落长安那双绝望哀戚的眼睛一直残留在她的脑海,挥之不去……忽然,她隐约听到身后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敏心……对不起!对不起!”
    君敏心愕然,猛然勒马回头,只见茫茫风雪中,那孤傲如山的男人正在大雪中蹒跚着朝她跑来!他没有骑马,身负重伤,头发粘着冰雪被风吹得凌乱万分,他喘着气在雪中追赶她……苍茫的雪域,那个高大的男人变得弱如芦苇!
    那个一向高傲冷硬的男人,为了他曾经深深伤害过的、心爱的女人,竟用如此绝望而狼狈的方式赎罪和挽留!他拼着命地追着她,想要再一次拥抱她!哪怕一次,哪怕只有一个拥抱,只要一丝温暖……他哑着嗓音,一遍又一遍哭着说:
    “对不起!敏心,对不起……”
    那一刻,君敏心仿佛看到皑皑白雪中浸润了一路的泪水和鲜红。心脏仿佛被人紧紧攥住,泪水差一点就汹涌而出!
    从未想过时间有着如此强大的力量,多年之后,已是换他狼狈。百感交集中,君敏心没由来感到一阵恐慌,她怕见到落长安的脸,她怕见到那男人骄傲而难堪的泪水……
    发狠地抽打着马鞭,骏马吃痛狂奔,君敏心逃也似的一路飞奔着往回跑,不敢回头!不敢回头!心脏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撞击着胸腔格外难受!
    她不曾看到,身后那男人依旧发了疯似的追着她的马跑,一直追着,却渐渐的远了,远了,触碰不到了……
    君敏心眼睛发红地跑到河岸,陈寂他们还在等着她。见她只有一人飞奔着回来,落长安的部众有些疑惑。
    君敏心伏在马背上喘着大气,好半响才调整心态,极力用正常的语调吩咐落长安的亲卫道:
    “你们九王爷受了伤,快派个人去瞧瞧。”
    亲卫兵们满腹狐疑,却是不敢怠慢,即刻调转马头往东寻去。
    后来,亲卫兵们在雪地里找到了几近昏迷的落长安。据说,那时姜国铁血无情的九王爷跪在雪地里,双目赤红,浑浑然宛如木偶。肩膀上插着一把好看的象牙匕首,血蜿蜒拖了一路,像是疾足狂奔洒下的,衬着皑皑白雪,分外凄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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