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汲清湘燃楚竹

第78章


  父亲的死,被身为皇后的宁香檀压了下来。
  只是对外声称父亲重病卧床,在皇后寝宫调养。朝中大事一律有内监送往长乐宫中,待父亲朱笔披红后,方才传出。
  而事实上,一些事情却是被秘密转到拂衣王府,由叶墨闲和叶倾处理。
  
  再一次踏足长乐宫,依然满是是朱、金为主的两色,烟蓝的宫檐和赭石的门楣。显得富丽气派,而低调奢华。
  隔着那片朱红色,我看见扬起的明黄色床帐间,香檀宁静的脸。
  突然间,脑海里想象出叶倾所叙述的画面来。就在这里,阿筝杀了我的父亲,切断了所有我和她还能够在一起的希望。
  “他说,要和你的母亲葬在一起。”香檀走过来,低声说道。
  我微微一出神,平静回答她:“我的母亲只是妃子,妃子是妾,是不能入皇陵的。”
  “可是……”
  “更何况,母亲该是宁愿自己一个人沉眠在地下。就算有人打扰,也不会希望是他。”
  不知从何时起,我已经不再认为他是我的父亲了。他只是我口中的父皇,他拥有太多的女子,也拥有太多的孩子。
  他不可能,也不肯将他的父爱分给任何一个孩子,我也便没有得到过他的父爱。
  父皇,不是父亲。
  即使,他一直深爱着我的母亲。
  我抬头,看着高大的房梁。画栋雕梁,琼楼玉宇,现在想来,不过身前求不得,身后带不走的死物罢了。
  千古寂寞,最是帝王。
  而我,就要踏上这样寂寞的帝王之路了。
  心里,隐约空虚落寞。
  我即将为王,而曾许诺,将与我并肩的后,她已不在我身边。
  
  我登基那日,漫天飞雪。
  水泉动。麋角解。蚯蚓结。
  大司命白发苍苍,拱手而立,缓慢而悠长的语调高声念道:“大者,盛也,至此而雪盛也。阴极之至,阳气始生。阳始生,则必久旺。久旺则万事皆大兴矣!”
  于是,在这样风雪迷住了眼眸的日子里,我穿过宫阶之下层层伏跪的人们,走上皇宫之内,那最高的祭台。
  祭台就叫“祭台”。那就是它的名字。
  在我后半生漫长的十年之中,偶尔有时候我会想,也许,帝王必须在祭台上登基,就是因为做了帝王,则必须祭奠出自己的一生罢。
  这个祭台上,不知有多少帝王献出了自己的余生。
  以至于那些野史和话本中会不断传唱“孤老无依最寂寞,千古寂寞是帝王。”
  我站在高高的祭台上,凭栏而望。
  风雪在眼前交织成一道厚厚的白色屏障。咫尺的距离,也成了天涯。
  即使看不清,我也知道,在我脚下,匍匐着无数人。他们是我的臣子,和我的百姓。
  而我曾经以为那个会在此刻和我并肩而立的人,此时,也正匍匐跪在我的脚下。
  在我脚下无限延伸,不知终结在何处的土地上。
  “大司命。”我出声低唤。
  “臣在。”身后不远处的白发老人慢悠悠晃到我身边。
  “大司命的眼睛能穿透喧嚣尘世,勘破彼岸迷雾。不知在这漫天飞雪中,可能看到,这底下的万千臣民之中,有谁不跪?”我装作不经意问道。
  不跪之人,只有坐在轮椅上的叶墨闲。
  而她,阿筝,定然就在墨闲身边!
  “皇上此番话语让臣惶恐。臣虽任司命,但终为凡人,更是晚暮垂危之人。这般风雪遮眼,自然是看不见的。”白发的大司命慢悠悠回答道:“不过臣既然能担任司命,便也能略略知悉前世今生。只是,帝王的命格却也不是我等凡人能窥探的。故于皇上,臣只能言今生,不知解前世。”
  “那便说一说这今生罢。”我眯起眼,在漫天风雪中搜寻。
  “前半生皇上已亲自度过,酸甜苦辣,四味俱得,可谓之圆满。这后半生,虽无那人生四味,然无味或是一种所得,亦可谓之圆满。”
  无味亦所得?亦圆满?
  我都不知我是该仰天长笑,还是长歌当哭了。
  人生无味,不正是无可排解,无可救赎的孤寂与空虚?
  
  我眨眨眼,眼睫上的雪顺势落了下来,从脸颊一直滑到下巴。冰冷似泪痕。
  直到我完成整个登基仪式,回到我的寝宫。
  我仍然,没有见到,阿筝。
  
  雪去春来,春来花开。
  有日夜里,蔷薇花开满了我的梦境。
  而我自梦中惊醒时,鼻端正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熟悉的香气。
  我眨眨眼,披衣而起。
  走出内殿时,正看到两个守夜的宫女困顿惺忪着双眼。
  “附近可是有蔷薇?”我出声问道。
  两人顿时被清醒过来,连忙跪在我脚边。
  还不待她们开口告饶,我挥手打断,继续问道:“我似乎嗅到了蔷薇花的香气。”
  “殿外左侧台阶下,有一丛很小的蔷薇,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开花。”她们两人对望一眼,小心翼翼答道。
  “去看看。”我扯了扯肩头快要滑掉的衣衫,春夜,依旧寒凉如水。
  满月似青霜。最能勾起一些回忆。
  我记得,我与阿筝从清湘阁出发,前往鸣沙城的时候,也是夜晚。
  那时随在身边的,还有个小小的苏原。
  道路两旁是高大的合欢树,花朵氤氲的芬芳一路散在空气中。
  我还记得,我跟她讲着合欢花的典故,做足了风流子的调戏神态。
  而她,出其不意夺走我手中的折扇,学着我的样子,笑着对我说。
  “江楚竹,我喜欢你。”
  那样的景色,那样的阿筝,魅惑到了极点。
  是我一生中,不会忘记的幸福。
  
  殿外台阶下,真的一丛很小很小的蔷薇。
  小到我都不敢相信,它居然在这样的夜晚开出了几朵小花,居然这花香,将我自梦中唤醒。
  “这野蔷薇若是能够长大,爬满架,开满花,怕是这宫中一景。”许是夜色太美好,随着我身后的宫女大胆说了一句。
  我微微一笑,吩咐道:“明日你就去请花匠来,在此处搭一方花架。爱花之人,定会惜花,这蔷薇,就由你来照顾罢。”
  蔷薇爬满架,开满花。
  此番美景,我早已遇见过。
  想来,再过些时日,正是蔷薇盛开的时候。
  不知汉阳的那架,还是否如往昔美丽?
  
  我从来不知道,阿筝可以这样无心的妖娆着。
  我见过她的清丽脱俗,见过她伪装之后的平凡,也见过她大婚当天的美艳。
  但是,我从来不知道,她的侧脸看起来,居然有着诱人的妖娆。
  因为,她的眼角处,有一朵欲飞的红色鸢尾花。
  我踏进“渡寐子归”的院子时,映入眼帘的除了那一架蓬勃的满院蔷薇,还有就是阿筝的微微仰起脖颈的侧影。
  她的侧脸沐浴在淡金的阳光下,皮肤在光影中,似乎泛出温润的光泽来。
  最引人注意的,是自眼角到鬓发,那一朵盛开的火焰色的鸢尾花。让整张侧脸,显得格外妖娆和绚烂。
  她静静坐在台阶上,明明就是阿筝,却又不像阿筝。
  我抬起脚,轻轻走过去。
  似乎被我的动静惊醒,她忽然转过头来。瞬间望进了我的眼睛。
  我记得我们的初见。芙蓉溪边,她抬起头来。就在一瞬间,直直看进我的眼睛里去。她的眼睛那时就是一把带着钩子的小刀,从我的眼睛进入我的内心,在里面四处翻找,找到我的灵魂,再一点点勾出来,勾进她的眼睛里去。
  “……楚竹……”她低声喃喃,语气中毫不掩饰的诧异。
  “我也没有想到,你也会在这里。”我眨眨眼,从腰间抽出折扇,习惯的展开,摇啊摇啊的,做出以往那般模样:“哎呀呀……阿筝呐……”
  我在她身边的石阶上坐下后,才发现,她眼角的那朵鸢尾,栩栩如生,真似长在发间,开在眼角。
  先用艳红的朱砂覆在皮肤表面,再以极细的银针轻轻刺破朱砂下的皮肤,刺出想要的图案,待朱砂慢慢渗进皮肉之中,便有鲜亮的纹身印在皮肤之上。
  所刺图案栩栩如生,永不消褪。
  只是,过程十分缓慢而漫长,需要忍受住银针细小却不间断的刺痛,才能得到完美的纹身。若是半途出现差池,整块皮肤几乎算是被毁掉。
  见我一直盯着那朵鸢尾,她突然笑了笑:“漂亮么?”
  我挑挑眉,没有说话。
  她抬手抚上眼角,笑容渐渐加深:“我在这里纹一朵鸢尾花,是想要遮住这道深深的伤痕。”
  这时,我才发现,鸢尾花朵中心,细细的长长的,探出花瓣的,散开在眼角周围的美丽花蕊,其中竟有一条却是一道不可愈合伤痕。
  我缓缓抬手,但是还未触及到她的脸庞时,她偏头躲了过去。
  “阿筝……”阿筝何曾躲过我?
  她歪头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却看不透眼中的情绪。
  “这是那天,就是你的父亲带人闯入拂衣王府,刺杀林素安那天……”她笑着说道,一字一句:“在那场混乱中,一支箭,差点要了我的命。它就从这里,贴着眼睛,擦过眼角,飞了过去……”
  “楚竹,你说,我们要怎样才能在一起?不知不觉,我们之间已经横跨了这样的血和仇。”
  “我只有嫁给了别人,才不会再抱有和你能够在一起的希望,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希望啊……”
  暖阳中浮动着蔷薇美好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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