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汲清湘燃楚竹

第80章


待夜间她睡后,点上满满一炉千金难求的安息香。
  然而,她依然日渐消瘦下去,不经意间露出的疲态,使得看上去憔悴不堪。
  这种情况持续了不短的时间。这不短的时间,使阿筝似乎变了一个人,再也不能从她身上,看出曾经绝代了风华,惊艳了岁月的影子。
  
  在众人暗自焦心的时候,出现了一个契机。
  拂衣君已经召唤聚集,完全有能力与皇宫内,父亲手中的势力一拼高下!
  阿筝顿时就像活过来一般,带着人马从密道中,直接冲入父亲寝宫。
  叶倾说:“折磨着她的从来不是别的什么,而是那日,林素安的尸体在晏染怀中的样子,还有晏染一生之中,最后的那句‘报仇’。”
  “我想我永远也忘不了阿筝那时的表情,憎恶、狰狞,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以及解脱。那时候,你的父亲歪歪靠在床上,睁大的眼睛中,透出灰败的颜色来。也许他想过,事事不会尽如他意,但是他绝对没有想到,我们竟然就这般大张旗鼓的闯进皇宫,谋主弑君,逼宫篡位。”叶倾缓缓叙述着当日的情形,语调平淡,然,在我看来,却似惊雷。
  房间里,我在他对面坐下,晕黄的烛光,以及烛光下,看不清彼此表情的脸。都显出虚幻的不真实感。
  “其间,我曾三次夺下阿筝手中的刀剑。但最终,仍然是阿筝,她握着一把匕首,轻轻的对我说‘倾哥,我和楚竹已经回到从前那般了。不要让林素安的死一直一直折磨我。’她握着匕首的手在不断的,剧烈颤抖着。一直到她将匕首抵在你父亲的心脏处,那颤抖还是没有停止。楚竹,你知道么。只有在她缓缓用力,将匕首推进你父亲心脏深处,鲜红滚烫的血液止不住的涌出。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不再颤抖,她才能坚定的看着我,脸上露出自林素安死后,第一次真正的微笑。”
  “她说,你们再也回不去了。”
  “她满不在乎抹过脸颊被溅上的血迹,笑盈盈看着我说,她再也不想让自己有幻想的余地,幻想还能和你在一起。她问我,倾哥你娶我吧,你愿意么?”
  叶倾看着桌上烛台的光芒,突然间轻轻笑了。即使我分不清那是欢乐的笑容,还是苦涩的笑容,我都觉得无比刺眼。
  “你觉得我该怎么回答她呢?”他微微仰头,似乎正看着虚空里出现的某个场景:“我只有替她擦干净脸上的血迹,然后微笑着告诉她,我愿意娶你。”
  “我说,我愿意娶你。我想要娶你,嫁给我,阿筝。”
  
  恍惚间,我依稀听见,红狐面对着我,问我:“楚竹啊,你说,隔着这样的血债和仇恨,你和叶秦筝,要怎样在一起?”
  
  整个京安一片繁华,如常热闹。
  我踏出王府大门,走在京安熙熙攘攘的道路上,只觉得眼前都是云烟,过眼不见。
  父亲的死,被身为皇后的宁香檀压了下来。
  只是对外声称父亲重病卧床,在皇后寝宫调养。朝中大事一律有内监送往长乐宫中,待父亲朱笔披红后,方才传出。
  而事实上,一些事情却是被秘密转到拂衣王府,由叶墨闲和叶倾处理。
  
  再一次踏足长乐宫,依然满是是朱、金为主的两色,烟蓝的宫檐和赭石的门楣。显得富丽气派,而低调奢华。
  隔着那片朱红色,我看见扬起的明黄色床帐间,香檀宁静的脸。
  突然间,脑海里想象出叶倾所叙述的画面来。就在这里,阿筝杀了我的父亲,切断了所有我和她还能够在一起的希望。
  “他说,要和你的母亲葬在一起。”香檀走过来,低声说道。
  我微微一出神,平静回答她:“我的母亲只是妃子,妃子是妾,是不能入皇陵的。”
  “可是……”
  “更何况,母亲该是宁愿自己一个人沉眠在地下。就算有人打扰,也不会希望是他。”
  不知从何时起,我已经不再认为他是我的父亲了。他只是我口中的父皇,他拥有太多的女子,也拥有太多的孩子。
  他不可能,也不肯将他的父爱分给任何一个孩子,我也便没有得到过他的父爱。
  父皇,不是父亲。
  即使,他一直深爱着我的母亲。
  我抬头,看着高大的房梁。画栋雕梁,琼楼玉宇,现在想来,不过身前求不得,身后带不走的死物罢了。
  千古寂寞,最是帝王。
  而我,就要踏上这样寂寞的帝王之路了。
  心里,隐约空虚落寞。
  我即将为王,而曾许诺,将与我并肩的后,她已不在我身边。
  
  我登基那日,漫天飞雪。
  水泉动。麋角解。蚯蚓结。
  大司命白发苍苍,拱手而立,缓慢而悠长的语调高声念道:“大者,盛也,至此而雪盛也。阴极之至,阳气始生。阳始生,则必久旺。久旺则万事皆大兴矣!”
  于是,在这样风雪迷住了眼眸的日子里,我穿过宫阶之下层层伏跪的人们,走上皇宫之内,那最高的祭台。
  祭台就叫“祭台”。那就是它的名字。
  在我后半生漫长的十年之中,偶尔有时候我会想,也许,帝王必须在祭台上登基,就是因为做了帝王,则必须祭奠出自己的一生罢。
  这个祭台上,不知有多少帝王献出了自己的余生。
  以至于那些野史和话本中会不断传唱“孤老无依最寂寞,千古寂寞是帝王。”
  我站在高高的祭台上,凭栏而望。
  风雪在眼前交织成一道厚厚的白色屏障。咫尺的距离,也成了天涯。
  即使看不清,我也知道,在我脚下,匍匐着无数人。他们是我的臣子,和我的百姓。
  而我曾经以为那个会在此刻和我并肩而立的人,此时,也正匍匐跪在我的脚下。
  在我脚下无限延伸,不知终结在何处的土地上。
  “大司命。”我出声低唤。
  “臣在。”身后不远处的白发老人慢悠悠晃到我身边。
  “大司命的眼睛能穿透喧嚣尘世,勘破彼岸迷雾。不知在这漫天飞雪中,可能看到,这底下的万千臣民之中,有谁不跪?”我装作不经意问道。
  不跪之人,只有坐在轮椅上的叶墨闲。
  而她,阿筝,定然就在墨闲身边!
  “皇上此番话语让臣惶恐。臣虽任司命,但终为凡人,更是晚暮垂危之人。这般风雪遮眼,自然是看不见的。”白发的大司命慢悠悠回答道:“不过臣既然能担任司命,便也能略略知悉前世今生。只是,帝王的命格却也不是我等凡人能窥探的。故于皇上,臣只能言今生,不知解前世。”
  “那便说一说这今生罢。”我眯起眼,在漫天风雪中搜寻。
  “前半生皇上已亲自度过,酸甜苦辣,四味俱得,可谓之圆满。这后半生,虽无那人生四味,然无味或是一种所得,亦可谓之圆满。”
  无味亦所得?亦圆满?
  我都不知我是该仰天长笑,还是长歌当哭了。
  人生无味,不正是无可排解,无可救赎的孤寂与空虚?
  
  我眨眨眼,眼睫上的雪顺势落了下来,从脸颊一直滑到下巴。冰冷似泪痕。
  直到我完成整个登基仪式,回到我的寝宫。
  我仍然,没有见到,阿筝。
  
  雪去春来,春来花开。
  有日夜里,蔷薇花开满了我的梦境。
  而我自梦中惊醒时,鼻端正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熟悉的香气。
  我眨眨眼,披衣而起。
  走出内殿时,正看到两个守夜的宫女困顿惺忪着双眼。
  “附近可是有蔷薇?”我出声问道。
  两人顿时被清醒过来,连忙跪在我脚边。
  还不待她们开口告饶,我挥手打断,继续问道:“我似乎嗅到了蔷薇花的香气。”
  “殿外左侧台阶下,有一丛很小的蔷薇,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开花。”她们两人对望一眼,小心翼翼答道。
  “去看看。”我扯了扯肩头快要滑掉的衣衫,春夜,依旧寒凉如水。
  满月似青霜。最能勾起一些回忆。
  我记得,我与阿筝从清湘阁出发,前往鸣沙城的时候,也是夜晚。
  那时随在身边的,还有个小小的苏原。
  道路两旁是高大的合欢树,花朵氤氲的芬芳一路散在空气中。
  我还记得,我跟她讲着合欢花的典故,做足了风流子的调戏神态。
  而她,出其不意夺走我手中的折扇,学着我的样子,笑着对我说。
  “江楚竹,我喜欢你。”
  那样的景色,那样的阿筝,魅惑到了极点。
  是我一生中,不会忘记的幸福。
  
  殿外台阶下,真的一丛很小很小的蔷薇。
  小到我都不敢相信,它居然在这样的夜晚开出了几朵小花,居然这花香,将我自梦中唤醒。
  “这野蔷薇若是能够长大,爬满架,开满花,怕是这宫中一景。”许是夜色太美好,随着我身后的宫女大胆说了一句。
  我微微一笑,吩咐道:“明日你就去请花匠来,在此处搭一方花架。爱花之人,定会惜花,这蔷薇,就由你来照顾罢。”
  蔷薇爬满架,开满花。
  此番美景,我早已遇见过。
  想来,再过些时日,正是蔷薇盛开的时候。
  不知汉阳的那架,还是否如往昔美丽?
  
  我从来不知道,阿筝可以这样无心的妖娆着。
  我见过她的清丽脱俗,见过她伪装之后的平凡,也见过她大婚当天的美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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