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起身把她横抱了起来。甄爱不言不语,也不挣扎,就那么安静顺从地给他抱着走上走廊,穿过长长的拱形雕花走廊。
他见她没有排斥,小心翼翼地呼了一口气,掩饰住心头的激动和不可置信。
她在他怀里,垂着眼帘,乌黑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良久不说话,眉心却轻轻拧着。
“在想什么?”他步履很稳,似乎时刻注意着她的表情。
“他......还好吗?”
“你说伯特?”亚瑟奇怪地勾了一下唇角,明知却故意。
“......我说......言溯。”
“死了。”
甄爱低着眸,睫羽颤了一下,抿抿唇,渐渐像是来气了,固执地反驳:“你骗人。”
“那你还问我?”女仆推开房门,他抱她进去,毫不客气,“他是死是活,你比我更清楚。别再幻想了Cheryl,你应该看得出来,他当场就死了。只是你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怀里的人儿僵了一下,不动了。
亚瑟把她放到床上,轻轻掖好被子,生怕碰到她肩上的伤。
甄爱侧身躺着,一动不动,睁着眼睛望着窗外,又似乎望着虚空。
他见她头发凌乱散在枕头上,忍不住去拂,她也不动,任由他顺她的头发。他的手指有意无意掠过她光洁的额头和耳垂,她也不躲。
亚瑟莫名欣喜而激动,探索式地想摸摸她的脸颊,湿润而冰凉,这下发现了不对。枕头上一大片濡湿的泪渍。
他探身去看,被她粗暴地打开。
她抓住被子一下子把自己埋进去,起初静默无声,渐渐轻轻地抽泣,再后来终于失声,呜呜哭起来。
她越哭越伤心,越哭越大声,怎么也止不住,像小时候一样大哭,小小一团捂在被子里,哭得整个人都在颤抖。
亚瑟很久没见她这么哭过了,手足无措去拉她的被子,她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死揪着不松手,不肯出来,气得语调不畅,哽咽又悲愤地嚷:“你骗人!呜呜!你骗人!他没有死,你骗人!”她哭得满是委屈和无助。
一听她哭,亚瑟完全没了应对办法,连求带哄:“好好好,是我错了。他没死,他还活着。”
被子松了,他赶紧掀开。
一会儿的功夫,她脸上全是泪水,脖子上背上捂得热汗淋漓,头发一缕缕打湿了粘在脸上。纤瘦的身子蜷缩着,一下一下地抖。
亚瑟心焦,赶紧从敏觉的女仆手中拿过毛巾,替她擦去脖颈上后背的汗,担心她会感冒。
她愣愣盯着头顶的帷帐,不哭出声了,眼泪却还一个劲儿地流,咬着嘴唇,满目委屈和伤心:“死就死了,他活该。”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泪珠大颗大颗地往下砸。
教堂地下危险的一幕已经过去,她对他发自爱情本能的关心渐渐被强烈的背叛感压抑,被欺骗被辜负的感觉戳心摧骨,她痛得想死。
言溯,竟然连你都骗我。没想到就连你,都想限制我的自由,都想往我身上压负担。
你死了活该!
可是,为什么她此刻前所未有地担心他?脑子里全是他面色灰白躺在悬崖上的画面,毫无生机,死气沉沉。
他不会真的死了吧?那么重的伤他要怎么好起来?
甄爱把脸埋进枕头里,温热的泪水不断往外涌。
好想再见他一面,就一面。
好想,好想。
甄爱流着泪睡着,竟一觉无梦。醒来后,脸上没有干涸疼痛的泪痕,她知道一定是睡觉的时候,亚瑟用温毛巾给她擦掉了。
睁开眼睛,帷帐里飘着一串彩色的心形气球。她愣住,记起言溯给她买过一串,她抬手扯住绳子拉了一下,胖嘟嘟的气球你推我攘,挤成一团在空中跳啊跳,可欢快了。
她玩了一会儿,没什么兴致。
扭头又见床头柜子上放着一个复活节彩蛋,珐琅蓝蝴蝶的图案,十分精致好看。
亚瑟是在复制什么?
甄爱觉得怪异,溜下床去,门口蹲着一只小白兔,和她小时候养的那只像极了,耳朵长长尾巴短短。似乎很怕生,见甄爱走过来,一步两步慢吞吞跑开了。
甄爱去追,一路到了餐厅,见亚瑟慢里斯条在吃晚餐,才知道那兔子是他的间谍。她心情不好,不想和他相处,可他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只巨大的栗色毛绒熊。
甄爱盯着看了几秒,一下子走不动道儿了,那……那不是言小溯吗?
她缓缓走过去,在它身边站好,仿佛遇见久别的熟人一样,略微紧张又手足无措,围着它漫无目的地转圈圈,终于停下来,以只有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嘀咕:“你是言小溯么?”
大熊坐在椅子里,歪着毛茸茸的大脑袋,不回答。
甄爱揪着手指,转头看亚瑟。他端着玻璃杯在喝水,目光对上她的,一副不知情的样子。
甄爱不问他,抱住比她还高的胖胖熊,有点儿困难地从椅子缝里挪出去,抱到自己座位的那一边放下。大熊胖胖嘟嘟,毛茸茸软绵绵的,和言小溯一模一样。
这只熊似乎给了她极大的安抚,她不经意在它脸上蹭了蹭,小手探过去揉它的肚皮,这一揉,心情就凉了半截。
熊宝宝的肚皮绵软轻柔,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可言小溯的肚子被剖开过,又被言溯拿针线缝起来。表面上看没什么,仔细一摸就有粗糙的差别。
它不是言小溯。
甄爱一声不吭,把它抱起来放回亚瑟身边,又远远地走回自己的位置上。
亚瑟放下水杯,斟酌半晌,透过烛光望她:“你不喜欢它?”
“不喜欢。”她一下一下杵着沙拉碗,头也不抬。
亚瑟吩咐女仆:“把它扔进壁炉里当柴火。”
甄爱一愣:“不准!”
“你不是不喜欢它吗?”
“那我不喜欢在这里,你让我走吗?”她反驳。
他愣了一秒,垂眸掩饰眼睛里的伤痛,平静道:“Cheryl,这是我们两个的家。我们说好了的。”
甄爱低头:“可我现在不想在这里了。”
“你想去哪里?”亚瑟从容切着盘子里的食物,“美洲,中国,俄罗斯,非洲……我不会再限制你。你想去哪里,我都带你去。”
甄爱不作声,最初一番激烈的发泄后,她的情绪已稳定下来。没了起初冲昏头脑的感情刺激,她渐渐理性地思考了。
她想去找言溯,想找他问清楚。
那天在牢笼外,他说他打算在案子结束后就......就什么?告诉她?她不知道他有没有撒谎。可她记得他说留了一封信给她,待在言溯家的那些天,特工限制了她的行动范围,不许她接触有纸张有笔的房间,她没找到那封信。
她要去求证。
这个想法挠痒痒一样抓得她难受。
她在他面前杀了人,他都不怪她,这本身就违背了他一贯的原则。他那么爱她,怎么会伤害她呢?还是自己自作多情?真相究竟是什么?言溯有没有骗她?
她多想找他问清楚。可是……她不能去找他。
那天在起火的牢笼外,伯特一字一句对她说“这辈子都不可能放过你”,她相信。
亲眼看见自己给言溯带来的灾难后,甄爱心里其实发怵的,他被绑在十字架上受尽折磨的惨状是她这些天持续的噩梦。
最终,甄爱闭了嘴,只字不提言溯的事。
餐桌对面,亚瑟道:“Cheryl,如果你觉得孤单,可以去交朋友。基地里从小和我们一起长大的有很多,你如果喜欢party,可以开;你如果不喜欢做实验,以后都可以不做。”
他放下刀叉,诚恳地看着她,“我想说的是,你以后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不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这就是我给你的自由。”
甄爱不知听没听,整个人都安静了。
她只想做一件事,那偏偏是不能和亚瑟提起的事,也是他唯一不可能答应的事。说出来,只会于事无补,只会适得其反。
她顿觉前所未有的无力和挫败,败兴地放下刀叉,回房继续睡觉去了。
亚瑟端了一碗粥跟过去,到她床边哄她吃。不知是真的饿了,还是想让他快点儿走,甄爱坐在床上一口一口吃完,钻到被子里,脸色不好:“我要睡觉了,你走吧。”
亚瑟把碗碟送到门口,关了灯落了锁,轻轻一声响,敲在甄爱心里。她一惊,立刻警惕:亚瑟没出去。
屋子里黑漆漆的,甄爱刚要起来,没想被子被掀开,亚瑟上了床。
他一下把她揽进怀里,动作霸道不容拒绝,力度却很轻很缓,没怎么用力,仿佛她是易碎品。
甄爱吓得头皮发麻,拿脚蹬他:“走开。你要是敢碰……”
“我不动你,就是想抱你一下。”黑暗中,他贴着她的脸颊,呼了口气,语气里竟透出哀凉的怀念,“好多年没有抱你睡觉了。”
甄爱一怔,静止不动了。
以前他们不懂事,很多个夜晚就是这样相拥而眠,没有一丁点越距的行为。
甄爱妈妈管得严,亚瑟每次都得在夜里很晚很晚,等甄爱妈妈的房间熄灯了,才小偷一样翻墙进来。这些时候其实甄爱也朦胧睡了,模模糊糊被他搂住,第二天天不亮,她还没醒,他又翻墙离开。
有一次摔下去被树枝挂到脖子,朋友还笑他被泼辣女人的指甲抓了。
一贯冷清脾气不好的亚瑟居然没生气,意味深长看着甄爱,笑:“嗯,是被女人抓了。”
而甄爱直到很久以后才明白当时他眼底的温柔。
此刻她不敢推他,怕过激的言行会招致他的反弹。她悲凉又无助,阖上眼睛,遮去眼底的最后一丝光亮。
亚瑟也平息了,搂着她,前所未有的安宁与平静。
夜色沉默,月光如水。
不知过了多久,他仿佛梦呓,忽地喃喃自语:“Cheryl,为我生一个孩子吧。有了孩子,你就永远不会离开我了。”
渐有睡意的甄爱猛地被这句话惊醒,浑身僵硬,以为他要做什么,他却没动。
她心跳如鼓,等了好几秒才侧头看他,夜色中,他闭着眼似乎睡了,俊脸白皙,眉目如画。
不知为何,或许因为有她在,他的睡颜格外的沉静安然,甚至有些柔弱。
可甄爱宛如浑身被扎了针,不安又惶恐。他在身边,被窝里变得熨烫,她蓦地想起言溯的怀抱。
渐渐,又想起他在忏悔视频里给她的情书。
别离辞:节哀。
她一看就懂。
那个夏夜,月光皎洁,他们脱了鞋,赤足在图书室慢舞。一舞完毕,言溯轻轻给她念起诗人邓恩最经典的爱情诗。
他说他喜欢邓恩把一对爱人比作圆规的两只脚,喜欢那首诗里纯粹净化了的爱情,即使别离,即使不见,爱人的精神与灵魂也永远凝在一起。
所以,那日,在机场的洗手间里听他说“最后的别离辞给她,请她节哀”,她瞬间泪满眼眶。
昏暗的天光中,甄爱微微笑了,漆黑的眸子里月光涌动。
夜深,她蹑手蹑脚从床上下去,回头看亚瑟一眼,没有平日对人的冷淡凌厉,在她面前,永远连棱角都是柔和的。
可她终究转身,不带一丝留恋地推开阳台的门。
雪天的夜里十分静谧,没有风,天地间没有一丝声响。白雪皑皑,繁星闪闪,月光如水银般洒在山林的雪地上,美得惊心动魄。
她搬了椅子,站到栏杆边,俯瞰着一尘不染的雪地。
忽的一缕风吹过,鼓起她白色的睡袍,她冷得瑟瑟发抖,椅子跟着晃起来。抬头望天,星空之高远,那么深邃,像言溯清澈的眼睛。
再也见不到阿溯了,迎接她的又将是行尸走肉的生活,还有各种她不可预知的危险,她不要和亚瑟做那种事……
她的心只属于言溯,身体也只属于他。
可,再也见不到他了,她此生的挚爱……
轻风吹起她凌乱的发,她深吸一口冷气,牙齿打颤,喃喃念起那首别离诗。听说,灵魂相爱的恋人就像圆规的两只脚:
“你在心中,我走天涯;
我漂泊的一生,为你侧耳倾听;
相聚之时,才能彼此相拥直立;
你坚定,我的轨迹才会圆满;
你不移,我才能走回最开始相遇的地点。”
她曾拥有这世上最美的爱情,了无遗憾。
月光,山林,雪地,这样美丽的景色,就这么戛然而止地死去,也不可惜吧。
她微微一笑,缓缓闭上眼睛,摇摇欲坠之时,有人猛地踩上椅子,一把将她狠狠扯回来搂在怀里。
“Cheryl!”身后的男人颤声,咬牙切齿,恨恨想说什么,眼泪全涌了出来,溢进她的脖子里,瞬间冰冰凉凉。
“你怎么能……”他哽咽,又恐慌又威胁,“你怎么敢自杀!你要是敢我就……”
他梗住,蓦然发觉他早就伤了她的家人,再也没有任何可以威胁她捆绑她的筹码了。他死死盯着无边的黑暗,不住地颤抖,害怕。
甄爱一动不动,望着天空中干净的星星:“A,不要强迫我做我不愿意的事。你……”
“我从没想过强迫你!我只是想等你。”亚瑟死死箍着她,凶狠地打断她的话,“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十年;十年不行,二十年,一辈子……时间那么长,总有一天你会忘记外面的世界,总有一天,你会回到我身边。”
甄爱呆呆的,为什么他还是小时候那个固执得撞死南墙都不回头的男孩,可偏偏,她也是那样的孩子啊。
她眼睛湿了,摇摇头:“不会。,请你不要对我抱有希望,不要再挽留……”
“Cheryl,你不能死!”亚瑟咬着牙深深低头,泪水滴落在她的脖颈,他极尽痛苦,“你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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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16
这年冬天,N.市下了很大的雪。山林里白茫茫一片,像上天洒下的厚厚绒毯。
有风的夜里,几棵开着雪花的树长在房子旁。
雪停后,月色很好,皎洁地笼着大地。星空墨蓝,树林安静,白色的城堡在天幕下泛着一层灰蓝的微光。
时隔两年,仍然有N..居民和各地慕名而来的游客送慰问和鼓励的礼物,树下的草坪堆满了气球爱心卡片和鲜花。
有的色彩鲜艳,多数早已枯萎。
人们送礼物表达他们对英雄的敬意与谢意,谁也不会料到那个一夜之间臭名昭著的“变态”,其实做好了牺牲自己生命和名誉的准备,摧毁了holygold俱乐部,营救出39个女孩。
深夜回家的男人显然对这些东西漠不关心,行李箱风尘仆仆,从瘪掉的气球皮上滚过去,上面写着“.YAN,AGREATMAN!”
家里没有留灯,黑漆漆的,新来的中国女仆很节俭。
这个时间点,她应该休息了。
言溯走上客厅的大台阶,随手拉开案几抽屉,扔了一沓票据进去,和一整抽屉花花绿绿的机票船票车票混在一起,很快被关进黑暗。
走廊尽头,月光从彩绘玻璃透进来,图书室里半明半暗,仿佛泡在乳白色的牛奶里,静谧而满是书香。
言溯没开灯,径自走到钢琴边,从架子上拿下厚厚一摞世界各国行政地区图册。他翻出中东亚乌兹别克斯坦蒙古等几国的行政地图,把去过的城市小镇村庄一一标注。
这一次他离家5个月,走过的地方用两个小时才注解完全。
身上带着的屋外的冷气渐渐褪去,大衣上的雪花早已融化,渗出斑斑点点的湿润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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