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海冥歌

夏尔曼回到土塘国时，故乡已经面目全非。
    经过无数次大地动的洗礼，土国境内疮痍满布，倒塌的房屋碎片洒满街道还来不及清理，便又是新一阵的地动山摇……
    活着的人尚且自顾不暇，更不用谈救出被掩埋的人。千万居民流离失所，不得不暂时搭起帐篷辛劳度日。
    剧烈而莫名的天灾使得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内心充满恐惧，臆测着是神明见人世纷乱而降罪的惩罚。于是闲暇时便聚在一起虔诚祷告，祈求母神的宽恕。然而地动未曾一刻停歇。
    眼见漫天扬尘中一个个凄凉的身影，夏尔曼心如刀绞。这里哪还是她记忆中繁荣富足的土塘国？不过短短几个月，五合洲上的一切都不复当初，难道当真是天意使然，令五合洲生民不得安宁？那么，最终的结果又是什么？还会有更坏的结果吗？
    终于来到古堡监狱脚下，夏尔曼催动术法卷起一地风尘，迷蒙了守卫的眼，在众多士兵东倒西歪的瞬间纵身跃入古堡大门。
    一路飞窜闪躲，身形犹如暗器一般迅疾投射，每一闪身便跃上一大步，在前后巡逻的侍卫视线盲点停留一瞬，随后又是一窜。如此小心翼翼地前进，夏尔曼最后闪进了古堡最顶层的牢房，还记得那里曾经关押的人是罗恩，她再熟悉不过。
    “卡宁！”她轻声呼唤。
    角落中的兄长已然瘦骨嶙峋，不复昔时的神采。然而当他看到久违的妹妹，眼中却因激动而闪亮。
    “夏尔曼？你怎么来了！”卡宁张望着门外的动静，一切如常，看来夏尔曼并没有惊动守卫。
    她怜惜地望着兄长凹陷的眼窝，心中一酸，“凯文竟如此待你……”
    “哼，他已然丧心病狂。你没看见，他居然将父王的遗体暴尸荒野。”
    “你就是想把父王带走好好安葬而被擒获……”夏尔曼笑中带泪，“也不动动脑子，这么容易上当，以后怎么做一国之主。”
    “一国之主？”
    “我和雷蒙德商量好了，把凯文赶走之后，你就是我们土国的国王。”
    “呵，”卡宁苦笑，“这个就免了吧，我对自己再了解不过，这个位置不适合我，况且这些年来的征战纷扰，我也疲倦了……”
    夏尔曼默然垂首，叹息在心，是啊，疲倦了，她又何尝不感到疲倦。
    可敌人不容许他们喘息。
    夏尔曼随后把大央之主率军抵达五合洲的事告诉给卡宁，“央国羲帝率领千万舰队大兵压境，在水国北海停靠。雷蒙德带联盟军在海岸设防，誓死也不会让他们踏上五合洲一步。虽然还未见识到央军的战斗力如何，但就其舰队的形制之大，船只工艺之华美，绝不是羸弱的民族能够驾驭。加之自古以来从未有人类成功渡过冥海，那路舰队的实力可想而知。”
    “原来如此。”卡宁感叹，“内忧未平又来外患，受苦的终归是五合洲上的百姓……”
    夏尔曼咬了咬唇，压下心中悲凉转而道：“先不谈这个，我带你离开这里再说。”
    “三公主好俊的身手——”
    夏尔曼正要带卡宁逃离古堡监狱，门外一个邪魅的声音传来，门继而被推开。
    凯文和肯尼思先后步入，土国侍卫已将门口守死。
    肯尼思含笑续道：“竟然能够只身闯过古堡七层的守卫，三公主不愧是土塘国最英勇的女子。”
    夏尔曼心道不妙，看来这次她非但无法救出卡宁，就连自己也很可能身陷囹圄了。
    凯文平静道：“夏尔曼，我已听闻央国之主率军进犯五合洲一事，如此危急存亡之秋你和雷蒙德还要继续与我作对？”
    “哼，”夏尔曼不屑，冷笑道，“你想借外患拉拢我们拥立你为新任土王吗，简直痴人说梦！你的行径与央国入侵同样可恶，都是我们誓死反抗的对象！”
    凯文眯起眼，眸中厉光闪现，语气却依旧平和，“既然话不投机，多说无益。整个古堡已被施以木属性结界，你的土术施展不了，束手就擒吧。”
    卡宁低声在夏尔曼耳边道：“别管我，你逃出去再找救兵。”
    夏尔曼回头对上卡宁的眸子，咬牙点点头。
    卡宁挺身而出拦在凯文面前，“就算夏尔曼的土术施展不开，你自己也同样无济于事。”说着强行施咒启动“地煞”之力，幻出石剑向凯文劈去。
    凯文闪身的速度惊人，剑锋在布满木术的空气中消解而亡。
    “不自量力。”凯文冷哼一声，抬手轻轻一挥，门外的侍卫搭弓拉箭。
    依旧是息壤山神石所铸的箭，穿过木术屏障，如同嗜血的蚊群扑向卡宁和夏尔曼。
    夏尔曼舞动曼荼罗剑扫荡箭雨，护着身后的卡宁，却不慎被一箭刺中膝盖。
    那箭上带有令人麻痹的□□，夏尔曼只觉右腿一软，单膝跪地。
    卡宁忙扶过她，急道，“我掩护你，快走！”说罢再度施展所剩无几的灵力，为夏尔曼制造了一片沙障。
    夏尔曼忍痛拔掉膝上的箭，努力撑起身子，趁毒性还没蔓延到全身，借着沙障的掩护一跃而出，曼荼罗砍伤了几个守卫后，迅速越窗而下，逃离了古堡。
    凯文冷着眉下令追赶，却被肯尼思阻止。
    “你打算放了她？”凯文略显意外。
    肯尼思一贯的不紧不慢，道：“殿下，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其他人任由你处置，而三公主我说了算。”
    凯文不语，只沉沉地看着他。
    肯尼思抿嘴一笑，“别担心，殿下，怎样我也不会让三公主阻挠了你的登基大典，她中了毒走不远，我会暗中跟着她，也顺便看看她还有什么同党，到时一并歼灭。”
    “最好如此。”凯文略微放松下来，眼中闪过一抹笑意，“是你告诉我不要为了女人自毁前程，我看你倒有点危险。”
    肯尼思愉快地笑了起来，“微臣如何与殿下相提并论，殿下的目标是土国乃至整个五合洲、整个天下，而微臣唯一的战利品恐怕就只有三公主了，怎能不珍而重之。”
    ……
    负伤的夏尔曼本不知可以投奔何处，却在绝望之时猛然想到了那个人，那个她萍水相逢却倾盖如故的朋友。
    逃离土国王都不多远就来到了往生镇，夏尔曼拖着已然失去知觉的右腿迈进了塞缪的神庙。
    神庙里正在上晚课，虔诚的信徒对着息壤山石壁造像低声祷念经文，祈求大地之母解除五合洲的灾殃，救万民于水火。
    尽管夏尔曼已经很小心，尽量不发出声响，然而她的到来还是引起了众人的注意。有些信徒见过这位土国三公主，不由得大吃一惊。
    “这不是……夏尔曼公主吗？”
    “那个反叛了的三公主？”
    “就是她，听说曾经帮着土王暗杀了法空族人，正在受大王子的追缉。”
    信徒们三三两两地议论开来。
    夏尔曼目光黯然垂下，心中叹息，原来土国人还是相信凯文的话，认为她是屠杀法空族人的凶手。
    这时，神庙的神使从大殿上走下，穿过人群来到她面前，一如既往地露出阳光笑脸，“三公主，好久不见。”
    夏尔曼微微颔首，环顾信众，“不好意思，打扰了你们的仪式。”
    塞缪注意到她膝盖渗着血迹，连忙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想要救出卡宁，却遭到了凯文的埋伏……不知能去哪，就想到了你……”夏尔曼说着，脸上泛起一抹绯红。
    塞缪微微一怔，望着她有些局促的目光，不由得心旌一荡，笑得更加明媚。
    他转而面向教众道：“我亲爱的手足，三公主为躲避大王子的追踪来到我们身边，请求你们不要将她的行踪泄露给外人。大王子设计杀害法空族人又嫁祸给三公主，多行不义，有违大地之母慈悲为怀的训诫，是以无论遇到怎样的阻挠甚至牺牲，我们都应当保护三公主而揭发大王子的罪行。唯有如此才是履行母神赋予我们的使命，才是对母神最虔诚的信仰！”
    听到塞缪的解释，信徒们才知道一切都是凯文撒下的弥天大谎，他们毫无疑虑地选择相信塞缪的话，只因为他是他们的神使。
    “神使说得对！”信众们纷纷表示赞同，“人世太多的不义之举已经使神明动怒，降之以灾难。如果我们明知大王子的罪行却无动于衷，定会遭到母神的厌弃，从此再不庇佑我们。”
    “对！我们要揭穿大王子的罪行，做神最虔诚的儿女！”
    众人说着又继续祷念他们通神的经文，最后在一句齐整的“净土永存”真言中结束了今天的修行。
    教众散去，塞缪将夏尔曼让到自己的屋子里，捣好药敷在她的膝盖上拔出毒素。
    好在箭毒旨在麻痹，并未伤及性命，所以不一会儿夏尔曼的膝盖就开始恢复了知觉。
    她看着腿上的绷带，那是塞缪一寸寸为她包扎的，细致入微。
    蓦地，窗外吹进的晚风撩灭了案上的灯火，她转瞬回神。这时，耀眼的星辉透过硕大的玻璃窗投进小屋，仿佛银河之水缓缓流淌。
    夜空晴朗，群星斗转，透过一尘不染的玻璃窗望出去，就如同幕天席地，与那片星空毫无隔阂。她抬手迎接，银河水被她捧在手心里，甚至能想象出这水入口的感觉，清凉甘甜，定使人神清目明。
    塞缪踏进门来，见室内漆黑一片，连忙去点灯。
    “星光已够明亮，就不要浪费灯火了吧。”夏尔曼笑着说。
    塞缪一顿，放下火折，回身笑道：“你不介意就好。”
    他来到她面前坐下，“怎样，腿还痛吗？”
    夏尔曼摇头，“你的药很灵。”
    “三公主能在危急之时想到我，是我的荣幸。”
    “不止是在危急之时，平时也常常想到你。”
    “啊……是吗……”塞缪脸上一热。
    夏尔曼恍然发现自己的话太过露骨，幸好没点灯，不然他一定会看到她面红耳赤的样子。“那个……其实……”
    “三公主。”他突然开口，干净纯澈的眸子里星光熠熠，“以后，只要你想来，我这里随时欢迎你。”
    夏尔曼英气的眉眼漫过一缕柔波，“谢谢你，塞缪……你可以不用叫我三公主，叫我名字就好……”
    少年略微紧张，却又满怀欣喜，终于轻声脱口而出，“夏尔曼……”
    接下来，二人无声对视，彼此心中都产生了奇妙的反应，像是认定了什么，往后无论风雨都不会再变。
    “小花园还在吗？我想去看看那些会发光的花。”夏尔曼想起了那个梦幻仙境一般的地方，自从上次一见就再也忘不掉了。
    “可是你的腿还没好。”
    “不碍事的。如此美好的夜色，我不想错过。”
    塞缪温和一笑，搀着夏尔曼出了门。
    园中花草依旧那般生意盎然，仿佛她离开的这几个月时间停滞了，当她再度回眸，花草未变，身边的人也未变。
    紫色的瑞香，雪白的文殊兰，明黄的地涌金莲……摇摆着五彩斑斓的流光，在风中冲她招手。
    星河光耀，地灵绚烂，二人促膝而坐，共对此间芳华，不觉宠辱偕忘，独剩言笑。
    遐迩红尘归银汉，灵花一陌忘苍颜……
    母神啊，您若慈悲，请让这一刻为我久驻……她闭目默念。
    却不料角落中一记冷眼早已看得忍无可忍，身形隐没在暗影中，一只细长的眸子闪出阴鸷的寒光，邪魅的唇角微微一挑。
    “你心中的净土，最美丽的所在，不可以在这里。我，不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