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鸟的灰烬

第63章


他要碧生跟他走,逃离这里。但是碧生拒绝了。她说,如果她逃走了,这里的主人就会怪罪给她的家长,找她的父母要人,会认为是他们骗了钱又把人给弄回去了。这会给她的父母带来很大的麻烦。
  Edward:ok,这是我听过的最荒谬的事。就算她很爱她的家人,但是那些人刚把她当件旧衣服一样卖掉,她居然对他们如此关怀?
  文君:我猜到你会这么问。这个问题我考虑了很久。这是在古代常常会发生的事实,把这个故事讲给任何一个中国人,他们都会觉得这个情节虽然老套但却合情合理;但是对你来说,这却是一个十分说不通的逻辑。我不是一个社会心理学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答案是这样的:不但碧生的家长认为自己对碧生拥有所有权,碧生自己也认为这种所有权是理所当然的。
  Edward:是这样吗?
  文君:我认为是的。不但是碧生,这样一个生活在一百多年前的女孩子,就算是今天,恐怕还是有许多人或多或少地这样认为。我认识一个叫做晓玲的女孩子,我小姨曾经试图把她娶回来做儿媳,晓玲做事的唯一准则,就是她妈妈觉得这样好;许多人和他们的男朋友或者女朋友分手,唯一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们的父母不喜欢他们在一起;其实我并没有权利这样指责别人,就算我自己,在29岁之前我生活里一切都是被父母和那时的丈夫安排好的,我那时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Edward:但是你现在不这么认为了。
  文君:当然不了。金主说了算,不是吗?我有了独立的经济能力之后,就自然渐渐有了独立的人格,可以左右我自己的生活。再加上这些年在各种文化中的经历、知识论的课程、以及独立生活的自由,让我开始有了思考的能力。我只是希望,能有人早早地告诉我,我可以质疑,我必须思考,我不可盲信。也许如果我能早早把生活掌握在自己手里,我会更快乐一些。
  Edward:现在也不晚。所以无论如何,碧生都不可能和嘉宜走的。
  文君:对的。碧生折断了嘉宜曾经送给她的一支雕成梅花形状的玉簪。她把簪头交给嘉宜,自己留了簪尾。折簪,在古代中国是一种决裂的符号。伤心的嘉宜,只能独自离开。他再也没有见过碧生。之后他回到北京,却没有回自己的家,只是去找了住在同一个胡同的一个朋友,这是一个很有才华的年轻人,他希望能说服这位朋友和他一起去闯天下,但没有成功。他独自离开,却由于"摄魂夺魄"的震撼,"半偷"了这位朋友的一幅画作。他再也没有回过家,他去了天津,当时的天津已经是开放的新式港口城市,他在那里接触到了新世界,又辗转到了香港和英国,最终在英国定居。后面的事你就已经知道了
  Edward:我有许多问题
  文君:fire away
  Edward:嘉宜当然是爱碧生的,这一点很清楚,但是你觉得碧生爱嘉宜吗?嘉宜的日记相信他们相爱,但是爱情往往使人盲目。碧生两次拒绝嘉宜的私奔计划,这当然可以解释为她以为自己是一件货物,没有主人的允许哪儿都不能去;但是也可以解释为她根本不爱嘉宜,不想过颠沛流离的生活,谁知道呢,说不定她挺喜欢当一个老头子的五姨太
  文君:我倒是相信碧生也是深爱着嘉宜。只是当时,爱情只能作为一个含蓄的秘密而存在,爱情不能是做任何事的理由。一个女孩子终生都在被告知,不被家长允许的恋爱是私情,人的天然欲望是淫奔,都是应该感到羞耻的事。一个未出嫁的女子如果听到别人谈论婆家,都要马上回避,以免被人耻笑是急于出嫁。在这种生活和教育背景下,她很难为了爱情而勇敢出走。如果她和嘉宜结婚了,她就会对嘉宜言听计从,因为这时对她的所有权已经过户到嘉宜身上了。你忘记了吗?陈年女尸喉咙里有那半截玉簪。她当然就是碧生,年代、身份、地理位置都匹配;她一定是自杀,因为别人没必要用这意义深重的半截玉簪来谋杀;她死时还很年轻,说明她的自杀是嘉宜离去后不久的事,也许就是当天也说不定。如果允许我推测的话,她的逻辑是,死亡,既可以了结这毫无生趣的残生,还可以成全她对嘉宜的爱(用嘉宜的玉簪自残,就像她和嘉宜永远在一起一样了),而此间的富绅也没有什么借口折磨他的家人了。
  Edward:好吧,我可以同意碧生也是爱嘉宜的。但是自杀这很愚蠢,她为什么不能像朱丽叶那样假死然后和嘉宜一起逃跑?她为什么不把那个富绅老头子杀了然后嫁祸给其他的老婆?要不干脆把他们全杀了,她和嘉宜可以占领这个大房子然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文君:Edward,她是一个普通的古中国女子,她既没有行凶的勇气也没有革命的理想。
  Edward:我知道,只是怒其不争罢了。
  文君:是啊,她是非常悲惨可怜的人。顺便说一句,碧生,在汉语里是生于绿色的意思。你看所有有关她的事都是绿色的,她喜欢穿绿色的衣服,嘉宜送给她一只绿色的玉簪,嘉宜给自己的孩子们取的名字,Emerald,Jade,都暗合绿色。
  Edward:有意思。还有那幅“半偷“来的画,当然就是这副碧绿蝴蝶了。为什么他的朋友有这幅画?由于“摄魂夺魄的震撼“是什么意思?
  文君:这里,我要做一些非常大胆的猜测。我没有任何证据支持我的猜测,我非常可能是错的,但是,我很愿意相信我的想象。
  Edward:洗耳恭听
  文君:碧绿蝴蝶的作者,也就是嘉宜的这位朋友,当然就是僻巷穷生本人。他为什么会有碧生的画像?因为他也在偷偷地爱恋着这位邻家小妹。他一定不止一次绘下她的倩兮巧笑。
  Edward:这个推测很合理,我可以接受
  文君:当我们看到碧绿蝴蝶的时候,不是也感受到极强烈的震撼吗?你甚至说过她有种不可思议的魔力。你看她那种撕裂在欢喜和悲伤之间的表情,对你我尚有如此大的震慑力,更何况对嘉宜和僻巷穷生,这两个深爱着她的男子。想象一下,在北京的最后一天,在他们一起长大的那个小胡同里,碧生不得不跟从小就深恋的人告别,从此天各一方,永无重逢之日。然而嘉宜要带着她逃跑,她知道了他有多爱她,她心里该有多么的感动和幸福!但是嘉宜很快就被抓走了,希望落空了,在爱的欢愉和绝望的忧愁之间,她被撕裂了,她在那里呆立许久。然而这一幕,被僻巷穷生看到了,因为他也知道碧生要走了,他再也见不到她了,他想再看看她,跟她告别。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碧生,碧生的脸上那撕裂得让人心疼的表情,深深地烙印在了艺术家的心里,他绘制了这副画,以祭奠他的思念。
  后来在东北的村庄,碧生再次见到嘉宜的时候,她一定是又快乐又伤心,她再次见到了魂牵梦绕的爱人,而现实是一切都太晚了,也许当时她就已经做好了以死相报的决心。所以嘉宜最后一眼看到的碧生,一定也是那个令人心疼的撕裂的表情!所以,当看到僻巷穷生那幅画时,才会是“摄魂夺魄的震撼“!他不惜背叛好朋友,偷走了这幅画,这是碧生的幽灵,他带着她到天涯海角,终生没有和她分开。
  Edward:我开始有些理解你所说的那种含蓄而强大的感情。也许当你的爱只能是个秘密的时候,它会发酵得更强大。
  文君:这些当然只是我的推测,以我个人的能力,我不知道怎样找到更多的资料和证据。
  Edward:我倒是有个办法
  文君:哦?
  Edward:让所有的艺术史学家、文物鉴定家、僻巷穷生研究专家,还有他们的研究生、博士生、助手还有秘书都一起帮你找资料和证据——是碧绿蝴蝶出世的时候了
  文君重新降落到中国的大地上的时候,那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再次袭来。过去的这个周末真的发生了吗 在小区门口下车,文君拉着行李箱往自己的小屋走,煎饼摊儿上的油滋滋地响,水果铺的刘婶儿一边赶苍蝇一边把苹果的把儿都扭向一个方向,小区保安正接了快递送来的十几个包裹。这个世界有声有色地铺陈在文君眼前,而谢松菀,罗欣迪,John,许拙逸这些人,则像是昨夜一个未完梦境里的模糊角色。
  小屋的门在文君身后关闭。人事熙熙其实就在窗外,而文君却感觉这里很安静,每件东西都和文君离开前一模一样。
  手机响了一下,是修远的回复短信。文君刚才短信告诉他自己平安到家了,修远说“明天终于就是周四了,明天见!” 所以现在,文君一个人在安安静静的小屋里坐下,闭上眼睛。她很疲倦,却不想睡觉;她很饿,却吃不下东西。
  天渐渐黑了,又下起雨来,正是"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家里四壁寂寂衾冷茶凉,秒针的走动声就分外刺耳。文君几次想打电话给修远,就是想和他说说话,听听他的声音,但是几次都忍住了。最终,文君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折磨人的寂静,她约了Edward上线,向他交代关于曾祖父的日记。 文君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要给一个外国人讲清楚这件事,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
  文君:Edward,我在飞机上看了所有你传过来的日记扫描件,虽然断断续续,有些字迹也太旧不好辨认,但是大致可以理出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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