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鸟的灰烬

  何太太觉得这时应该狠狠骂他一顿，但是不知为什么她这时怎么都组织不起来伤心愤怒的情绪，可能折磨狐狸精真的是最有效的发泄方式。于是她尽量生气地喊，却掩饰不住语气里的得意：“对，我都知道了。你这个没良心的，骗了我这么长时间。算你识相，反正也分了，只要你给我把花在她身上的钱都要回来，这次就饶了你，我跟你说，以后眼睛放明着点，现在的女孩子就看着钱好，谁像我这样死心塌地跟着你，给你生孩子，给你照顾家。我跟你说，以后我随时查岗，不许不接电话，不许不按时回家，周六周日不许私自出去，不许........”
  真相，以难以承受的重量在修远面前铺陈开来，那些强烈的情绪烧得他胸口发疼。他明天就要离开两个星期了，这都是她计算好的吗? 他突然觉得很害怕。他不久前才吻过文君的额头，他舔舔自己的嘴唇，她头发的淡淡香味好像还在面前萦绕。他恨不能现在就把她紧紧地锁在怀里，控诉她的残忍和无情。
  “......不许以任何理由不去看我爸妈，出差必须每天晚上10点给家打电话，每周必须有3天去接孩子放学——哎你上哪儿去！”
  修远抓起外套向门外奔去，一件什么东西砸到他的头上，他回头一看，文君的蓝宝石项链落在地下，细细的链子纠结在一起，宝石松松地扣在托子上，马上就要掉了。他抬起头看着太太，看来是她顺手操起项链扔了过来——她这时是真的愤怒了。
  修远看着这个女人，他孩子的母亲，她身后的衣柜里是数也数不清的裙子和鞋，浴室里是满满的瓶瓶罐罐，满屋子是奢浮俗艳的摆设，孩子又哭了，旁边屋子里小保姆探头探脑地偷偷往外看——修远好像第一次审视自己的生活。他的心被什么紧紧揪着，他捡起文君的项链，转身冲出了门外。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修远失控地冲着文君喊，“我们昨天在一起还那么快乐，我愿意放弃一切跟你结婚，跟你永远在一起，是你拒绝的！原来你从来没有真的爱过我吗，我只是你解闷的工具吗！为了摆脱我，你连你爸爸的遗物都可以丢掉！现在你连一句话都没有，就这样偷偷离开我，好像抛弃一件旧报纸，你以为就这么简单就完了吗？”
  修远突然意识到了这一屋子的杂乱，所有的东西都乱推着，两个行李箱放在地上，已经半满了。真相再一次残忍地昭示在他的面前，他的声音突然变的冷峻，呓语般地说：“你要走了？两个星期后我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再也见不到你了，是吧？今天那顿陕西凉皮儿，就是告别了吧？”
  修远怒目盯着文君，看她不说话，修远恨恨地摇着头，转身就走。
  文君应该什么都不说，就让他恨她吧。他越是恨她，就越快忘记她。但是文君忍不住，她就是没办法让修远这样离开。她本来以为已经和修远永别了，但是他又奇迹般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让之前的一切努力都付诸流水。也许，这个文君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告别方法，根本就是错的。
  “修远！”文君轻轻叫道。
  修远猛地回过身，文君被他强大的臂膀推到墙上，他们疯狂地吻着，好像从来没有亲吻过。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们不得不停下来呼吸的时候，修远紧紧地抱着文君，在她的耳边泣诉：“别离开我……”
  “修远，这两年，是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今天下午和你说再见，是我有生以来做过的最难的一件事。但是，十几年的时间过去了，我不是你想象中的我，你也不是我想象中的你了。我们只是有幸在三十几岁的时候谈了那场16岁的恋爱。但是偷来的光阴终究有用尽的一天，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不能太贪心，是人家的，终究要还给人家；你呢，背叛了的誓言，也许还可以弥补，你需要她。“
  “我们没偷任何人的快乐！你闯进我的生活之前，我早就没有快乐了。你不明白。”修远的眼中隐隐而燃，文君被锁在他的目光里无法移动，“你不知道，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文君，别离开我！
  你知道吗，大学毕业后，我拼命地工作，赚钱，到年纪了就在父母的催促下结婚，我太太是别人介绍的，她是个好人，温柔听话，或者说软弱没有主见。谈恋爱时那一点点的黠慧，在婚后也渐渐消亡殆尽了。是的，我们在共同经营一个家庭，但我们是一个屋檐下居住的两个陌生人，我们单独在一起待一个小时以上就会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们都说我是个成功的人，事业成功，婚姻成功，造子成功，但是我没有一天是快乐的。我白天吊贺迎送应酬不暇，不过是虚与委蛇勉以谋生；晚上就回家去听太太讲今天买了什么鞋子帽子或是保姆又把牛肉切太厚了还是孩子的指甲剪太短了。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会想我今天赚了多少钱，因为我没有什么别的高兴事儿可想！直到你又出现在我的生活！我是一个快要溺亡的人，而你是我的最后一根用于呼吸的秸秆，而现在你也要走了！文君，别离开我，我们结婚，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语言是失败的，文君找不到任何词语描述她心中的震撼。她几乎要屈服了，几乎。 
  “修远，你不能这样对待你的太太，她为你付出了许多……”
  “是的，这个家都是她在打理。但是，对于她来说，我是一张饭票，相夫教子是一份工作。换任何一个男人让她衣食无忧，她同样会为他付出许多。她绝对找不到一份更好的工作，我从来没有亏待过她，以后也不会。”
  “想想你的孩子，你不能这样抛弃他……”
  “我当然爱他，我怎么会抛弃他，但是让他在一个没有爱的家庭里成长难道就是爱他了吗？他的父亲有了新的家庭，不过是多个人爱他罢了。”
  “修远，现在你离不开我，是因为我是另类的，是你不如意生活的新鲜调剂。但是我们能永远生活在一起吗？我离不开异域的新奇，在路上的兴奋，而你离不开家庭的舒适，受尊敬的社会地位和财富。我不愿意穿上勒人的晚礼服和你去应酬一个无聊的晚宴，你也不喜欢放弃西装穿一件旧大衣横穿亚马逊。也许对有些人来说，爱情就是全部快乐，他们可以为了爱情放弃任何东西。但是你和我，都不是这样的人。爱情，永远只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在这一部分里，我们可以共享彼此的身心，但是出了这一部分，我们是不同的人，我们想要不同的生活，我们追寻着不同的人生。我们之间没有爱情的三角形，只能算是迷恋吧。”
  “你觉得我为什么喜欢听你讲旅行故事？”
  文君没想到修远会问这个，她没有回答，直觉告诉她有什么东西埋伏在这个问题里。
  “因为这些故事给我打开一扇门，我一直希望，有一天我能和你一起上路。”
  ”你疯了吗？你想清楚了吗？我要走就走了，你想没想过你要放弃什么！“文君简直不能相信他在说些什么。
  “是啊，我是疯了，你从前夫那里出走的时候，不也是疯了吗？”
  “那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
  “但是……”文君彻底震惊了，她没想到修远会这么冲动。他是一个商人，成熟、谨慎、理智。他今天中午还在考虑着谈判会议能在今后十年给公司带来怎样的利润，能给自己带来怎样的机会，他不可能就这么说走就走什么都不考虑的。对，考虑，修远需要时间考虑。他一旦有时间仔细考虑，就不会这么毫无顾忌了。他是一个事业心极重的人，他不可能就这么放弃自己经营的一切，财富，人脉，地位，别人的艳羡和尊敬。他现在只是无法接受文君突然离去的现实，一时兴起，一时冲动，如果文君就这么让他跟自己去浪迹天涯，他会后悔的，他终生都不会快乐。他是一个思维敏捷、精力旺盛的人，他必须待在人群里，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获得他应得的事业。任何人，即使是文君，都只能拥有他的一小部分。
  文君让自己冷静了一会儿。“你真的决定了吗？”她站起来去拿了一个小册子交给修远，“我要去澳洲旅行一年，我会在3个农场做旅行工，就是说，农场提供吃住，我在农场里的工作他们会付钱给我。这些钱和富余的时间就用来旅行。这是第一个农场的地址。三个月后的今天，就是11月11号，我就会离开那里。如果你不能在那之前出现在那个农场的话，我们就永远不会再见面了。这三个月，足够你考虑和安排各项事情，我过几天就会离开，不要再来这里，我在澳洲等你。”
  修远接过这个小册子：“好，我答应你。你等着我。"
  "我还有一个条件。你要把那块沙滩的眼泪还给我。"
  "为什么？那是我的唯一一件关于你的东西，我一直放在办公室里。你为什么要拿走？"
  "因为，如果你只有看见一块石头才能想起我的话，我也就没有什么记住的必要了。"
  修远观察了文君一会儿，显然没有得出什么结论，只好说："我不知道你的真实用意是什么，但是我答应你。"
  修远离开前，文君抱着生离死别的觉悟亲吻了这个她深爱的男人，她贪婪地凝视着他，他坚毅的眉宇，他深深燃灼的眼睛，他的额头，他的嘴角，他的脸颊，他撩人的胡茬……修远似乎相信他们不久就可以再见了，但是文君知道，他不会来的，这次真的是他们最后一次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