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知春晓奈何天

60 尾声


文宣公主并未食言,在破晓之时绑住我的双手,将我吊在固城城楼顶上。起初我还能带着玩闹之心晃晃腿,动动头,从脚尖处望向下面的城门,害怕的心情甚是过瘾,顶多半柱香的时间,手臂从痛到麻再带着整个人进入昏昏沉沉的状态,面前所见的便分不清现实还是幻觉。
    风吹着我晃晃荡荡,整个人被慢慢转着圈,一圈接着一圈,从城楼到远处的山峦与地平线,透过被汗水浸的酸涩的眼,不远处一片翻腾的灰尘与浓雾。我想,我以后若能开间花楼,定要装一个这样能带着人慢慢转圈的装置,从台下看去,该是极美的吧!
    不知第几次转向城楼,我微眯了眼,看到文宣公主神情高傲地坐在一张凤驾上,边上坐着同样高傲的容止,不晓得昨晚是梦还是此时是我想象。
    我的头已要被混沌涨破,听觉早已散失,只睁开眼的一刹那能感觉到一丝光亮,可那一道眼神却直直地印射到我的心上,穿过我与他之间所有的屏障。我努力抬起头,睁开眼前一团迷糊的眼,原本只是地平线的离城门百米开外,一席戎装的花离坐在马背上,他身后的百万大军几乎渐渐隐去,包括他的身型,慢慢地,只剩下他的眼,那双即便泰山压于顶也丝毫不改神色的双眸。
    文宣公主走进我的视线范围向花离俯视,那得意的神情像在宣告终究是她赢了。我若是她,也会选择在两军中间、花离面前将我杀掉,这个毁了她整个人生的女人,她不需要用我来向花离提出交涉,不需要用我作筹码,不需要用我来试图改变结局,若我是她……是了,我思绪已经乱了,完全不知道还有什么是我该考虑的,我想,死这一字我多次离它那么近,这一次,该是我看清它真正面目的时候的了。
    花离,在我掉下去前,我竟然想再一次看清他的脸,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不再有睁开眼的力气。但我知道,即便吊在这城楼顶上的是他本人,也不足以让宿国军队止步,他与我一样,个人生死皆瞧不上眼。
    固城城楼顶上,容止与花离之间,文宣公主割断了绑着我双手的绳索。突如其来的自由让我有种回光反照般的快感,那个飞舞着白衣黑发的女人,在两军之间犹如寂静中的一片柳絮,放慢了整个世界。
    在这个放慢了的世界里,花离,半蹲着站在马背上对着那个飞舞的女人当空射出一箭,朝她急驰而去,文宣公主早有防备,城墙上密密麻麻的箭手一起举箭射向脱离大军的花离,他踩在应声而倒的战马上翻身飞起,一边挥箭挡开如雨点般密集的箭,一边朝已被他那只箭射中衣袖挂在城墙上的女人斜身飞去。可是这时间即便真的被放慢了,他也不可能在如此多的箭下救出那名女子,所有人都知道,他自然更知道,或者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不经考虑作下的举动,或者很多年后连他自己都会怀疑,那个不顾一切,彻底颠覆的人是不是真的叫花离……可是他突然停下身型,伴随着一声凄厉之极的叫喊声,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当下行为的危险性然后猛然醒悟吗?还是觉得自己终究冲不过这箭雨打算放弃?又或者是考虑到自己即将完成的大业……
    我觉得有什么拉住我的衣袖,盾住了我下坠的身体,朦胧中眼前全是箭,箭雨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挥舞着那柄曾经刺伤我的短剑,他身后的部队战马开始沸腾。然后,极短暂地,来不及有任何想法,被一个怀抱抱住,在一声凄厉地叫喊里继续下坠……
    我已无法记清当时所有事情的先后顺序,因为一切都在一瞬间,或者根本就是同一时间发生。抱住那个温暖地怀抱,我的人生……我想对我来说已足够圆满。
    …………
    老天虽喜捉弄人,但出现接下来这一戏剧性的一幕,我想替他表示遗憾。
    我与容止竟然在落地之前被人徒手抓住,直接提着翻过高耸的城墙,眨眼间将那片战火喧嚣扔到了不知何处!
    我曾经有过这么一次被提着飞崖走壁的经验,所以再次见到这个仍旧穿着玄色衣裳的怪人豪无违和之感,容止因是第一次,所以受了点惊吓。这个在三年前曾把我从聿修宫中提出来的怪人,说已经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叫‘聿’。
    我想,三年了么?
    聿在救我和容止时受了伤,背上被射了一箭,提着气将我们送出这么远,已是无力再站。我割下他的衣服,见箭尖深入肉里,周围肌肤一片漆黑,转头对容止说:“依你妈的性子,你该不知道这是什么毒吧?”容止一脸羞愧,说:“啊!这箭有毒啊?”
    我与容止两句话的时间,聿已脸色发黑、嘴唇带紫,他说:“无防,你三年前曾答应帮我个忙,现在是时候了。”我想了许久想不起来曾答应过他什么,但现在很明显是他救了我与容止,所以问道:“你要我帮你什么忙?只要我能做到的。”我想他要是说什么困难的,我就直接说我做不到就行。他说:“今晚子时之前将我带到拓山,在山顶上将我杀了。”
    容止不敢对自己的救命恩人不敬,拉了我的手走到一边,指了指自己的脑子,悄声问:“这人不是这儿有问题吧?”我说:“总应该有点的吧。”
    我说:“我如何能做这样的事?你看你中了这样厉害的毒,要死的话只要我们不管你无需多久也就死了,可我们做不出来,是吧?容止。”容止在一旁胡乱点头。聿靠在山石上,看着我,说:“你没见到刺喀尔的老太婆吗?”我想了下,说:“是那个神神叨叨说自己好几百岁的那个婆婆吗?”他说:“是啊,她没跟你说刺喀尔有个大仇人,杀了他们的刹魔?”我点头,说:“是啊是啊!说是有这么个人,叫我报仇来着,可是你看,我就是泥菩萨一个,自己都靠别人救,报什么仇啊!”他的脸色又黑了些,使的说话时牙齿越发白,他说:“我就是刺喀尔的那个仇人,原本叫花聿,你只需要今晚将我带到拓山杀了,就替你们族人报仇了。”
    我诧异了许久,问:“你就是那个拥有不死之身的‘聿’?”他点头,我说:“我从未想要杀你,再说你是不死之身,我如何能杀你?”他说:“旁人自然杀不了我,但你可以,否则刺喀尔为何千方百计找到你?”我摇头,他说:“你杀了我就能向你的族人们交代了。”我看了眼容止,说:“我今后都不打算回刺喀尔了,还需交代什么?”容止握住我的手,用力地我死劲捏回去。聿好似笑了下,说:“若我不死,即便天涯海角,他们也会将你找回去。”我沉默,知道他说的是事实。
    我说:“你既想死,为何还要假手于人?”他看出我的疑虑,说:“我既是不死之身,如何能死的了?如我身上的毒,就算不管它,过个十几二十年的自然也就好了,这具躯体,再烂,也总能装着我的魂魄,这几百年来我试过无数方法,后得知,若想死,必要先解了我身上的长生咒。”
    聿说:“你们要先去城里找到万俟家,从他那儿拿到魔令。”容止从怀里拿出我那时塞给他的那块黑乎乎的铁块,聿第一次露出笑容,说:“我见刺喀尔的圣物刹令出现在不属于刺喀尔人身上已是惊异,不想我五百年前寄放在万俟家的魔令也会在你这儿,这都是天意。”我不解,容止脱下外面的战甲,将胸口那块铜块取下,解释道:“当初你留在容家的,我为了带着方便便将它做了护甲。”我伸手接过,果然与婆婆曾给我祭天用的那个冒牌货豪无二样,心内像打翻了五味瓶,这个曾因为不值钱被我扔了的物件,在我知道它的价值后突然又跑回到我手中……原来这就是真正的刹令,我翻来覆去也看不出与那个假的有何不同。
    聿说,要杀他必须要先解了他身上的长生咒,解长生咒需要用到当时下长生咒的灵媒刹令与魔令,还有当初下这个咒的人,花微伊。
    聿说,花微伊死时他收了她一半的魂魄,另一半转世为人,或者我就是花微伊的另一半魂魄,即便不是,我拥有刹魔之血,而他存放着花微伊的一半魂魄,或也可以解咒。
    聿说,若他死了,或几世后还可与花微伊重逢。
    我默然,问他:“既如此爱花微伊,为何还要杀她?”那时聿的状况已不大好,但他仍坚持自己行走,闻言停下脚步:“我没有杀她,是她身边那个侍卫,叫……墨冥。”
    我摇头,纠葛的事我并不想探知,看着旁边若有所思的容止,我本想解释这中间的原委,后一想,或者他知道的比我还多些,再说我此时实在没什么心思,虽先前答应了聿要帮他解长生咒,可这解咒要用到我的生血,哎~这事~
    为了使解长生术更为顺利,聿要我们带他上五百年前花微伊替他施咒的拓山山顶。
    即将到山顶时,经过情人梯,虽有月色照亮,我仍提醒聿:“这儿你可得小心些,”不想他竟站着入了神,而后抬眼看着我,似与白天变了个人:“微伊,那日墨冥将你从这儿打落下去,你不知我也曾从这儿跳下去过,可惜再也找不着你了,几百年了,微伊,你终于肯来见我了么?”说着缓缓走来,被容止扶住了,我知道他这大约是毒素攻心,暂时迷失了心智。他说:“微伊,你瞧,我在这儿按了这些石柱你可还喜欢?你那时最喜到这儿来看日出,这一段塌了后我想你若还想上来又上不来可怎么行?于是打了这么些石柱做成梯子,你可还喜欢?”我与容止对望一眼,却不曾想这石柱竟是这样来的。
    到山顶时,天上的圆月周围奇异地出现九颗星星,将月亮围成一个圈,聿清醒了会儿,说:“今日正好也是九星连株,”之后又开始对着他的中指上的一枚绿宝石戒指喃喃自语。那戒指时不时地如萤火虫般发出一黄一绿的亮光,如我在刺喀尔山洞里瞧见的那些骷髅头一般,我想,那只戒指里放的大概便是花微伊的魂魄了。
    子时一到,我即盘膝坐下,与刹令魔令形成一个三角,然后割破手腕,让血盛满刹令,因怕血不够多,所以割的深了些,但我此时无暇顾及疼痛,眼睛死死地盯住魔令。这解咒的术聿在来时清醒的情况下说过两遍,实际上他即便不说我也知道,长生术的背面写的便是解术的法子,我虽不记得施术的法子,不知为何解咒却是看过一遍便不再忘记。那张图的最后一句说的很清楚,不管施咒还是解咒,若不成功,这罪孽将会由施术人来承担,所以……我不敢有丝毫分心。
    血渐渐盛满整个刹令却不外露,然后从对面的魔令中间慢慢渗透出来一点一点将魔令填满,血越来越多,刹令与魔令装满鲜血后开始有生命般地旋转起来,旋涡虽小,却直入地底,如同打通了地狱之门!我沉住气将两只手的中间三指握紧,一上一下将双手的拇指与小指贴合结好手印,看着天上九星的倒影在双手间发出橘黄色的光……
    突然!聿从身后将我抱住!容止在一旁不敢动弹,他知道若打扰了我可能会连带着将我结印入魔令里,只能在一边干着急。好在聿只是轻轻将我圈着,并不影响我动作,他呢喃道:“微伊,是你么?”我额间的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念出铭记在心的经文,而后,仰头望向圆月,诚心道:“请月神饶恕刺喀尔种下的罪行,解开由刺喀尔结下的种种冤孽,还给世人应有的权利,让土地上所有的生命得到重生!”感觉到双手间的橘黄色亮光缓缓张开,将我与聿围绕在中间,没有任何实质上的感应,只觉得自己似乎由内向外散出一层光晕。
    当所有的光消失后,我失力往后倒去,一个温暖的怀抱取代了坚硬冰冷的岩石,我问:“聿呢?”容止说:“消失了。”我回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到地上徒留着一颗已失去光彩的绿宝石戒指……
    天际由紫灰转向橘红,到日出前饱和地几乎要涨破的云彩,一股温暖宣泄而出……我靠着容止,对于无法预知的明天不知该做何选择,面临死亡的孤注一掷,无法用来衡量明天,因为我们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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