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世无双

第48章


  
  天降破晓,扶苏深重的目光像一颗黯淡的流星,跌进重重的宫门里,再跌进宫墙掩映的祈年宫里。
  
  雨后的天空清明如洗,宛宁正做着一场滋味喷香的好梦。
  
  梦里,她和扶苏携手走在边关的集市上,那里是匈奴和大秦的交界地,民风淳朴,异域风情浓厚,街头有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喝一碗用牛骨大火慢炖的浓汤面,面身劲道匀称,再浇上一大勺热腾腾的肉汁,那滋味真是终身难忘。
  
  梦里有大鱼大肉,睁开眼,却只有孤冷凄清的宫殿。
  
  酣睡方醒,她懒洋洋朝里滚了一圈,并没有像想象中一样贴上扶苏温暖的身体,而是扑了个空。
  
  ……
  
  今天的寝榻格外宽敞。
  
  宛宁察觉有异,一个翻身坐起来,却见云意在一旁守着,眼睛肿的跟桃子一样。她顿时感到不妙,急问道:“你哭过了?公子呢?青茗呢?”
  
  云意支支吾吾说了句:“扶苏公子……扶苏公子他……”她目光躲闪,右手背负在身后,紧紧捏着扶苏留下的薄绢。
  
  见她有意不答,宛宁联想起昨晚扶苏改口答应的那么痛快,她猜到了结果,瞬间暴跳如雷,厉色道:“扶苏呢?!”
  
  云意从没见过她这么生气,戚戚哼了两声,噎在喉头的话久久吐不出来。 
  
  她水汪汪的杏眼瞪得滚圆,最后流下两行热滚滚的泪来,心情顿时如同翻江倒海。他一如既往的翩翩而来、翩翩而去,看似潇洒不羁,实则是一只脚踏上了无可回转的轨迹。宛宁几乎气到绝倒,也不再逼问云意,抱膝坐在榻上,像天塌下来一样大哭道:“扶苏走了是不是?是不是?”
  
  虽然是明知故问,但宛宁仍希望能有人给她一个否定的答案。
  
  然而云意没有。
  
  宛宁咬紧了牙,心里残存着最后一线奢望:也许扶苏还没走远,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她二话不说,翻身下床去追,漫长的宫道望不见尽头,合宫见不到一车一马的影子。她心急如焚,盘算着再快一点儿就能赶上扶苏,由于只披了一件斗篷,身上涔涔地泛着寒意,脚上的一双璎珞履已经被泥水浸透,污秽难堪。
  
  宛宁头也不回的在前面走着,云意只顾着为她遮雨,自己身上也湿了大半。“小姐,你慢点!”
  
  她终于在一道宫门前停下,远方上朝的钟声沉沉响起,大殿里传来此起彼伏的问安声。扶苏走了,大秦的江山势必更加风雨倾颓,六国余烈的愤懑、匈奴的虎视眈眈…… 
  
  这漫天的烟雨不仅是为扶苏送行,更是将昏聩的秦王朝送上末路。
  
  宛宁低低抽泣,心中怨着扶苏的一走了之,留在咸阳享尽荣华又有什么用,假如能陪在扶苏身边,哪怕是吃苦受累她也甘之如饴。 
  
  云意触景生情,也跟着哭,一面哭还一面拉她往回走:“小姐别哭了,当心伤身,您现在可是有孕在身啊。公子总会回来的,小姐还有奴婢陪着,还有丞相大人,还有……”
  
  提到丞相,她犹然想起当时在归一殿里的场景,然后半哭半笑,抹着泪说道:“丞相大人?父亲?要是没有他的焚书之议,扶苏怎么会冒死谏言,怎么会被发配上郡?焚书焚书,这本就是注定要背上千古骂名的事!” 
  
  “小姐别这么想……”
  
  云意体会她的痛处所在,一边是生她养她的父亲,一边是恩爱不疑的夫君,他们政见不合引发的悲剧,最苦的还是她这个尴尬的中间人。是要坚定不移的支持自家人,还是义无返顾甘做贤妻,这的确是个棘手的选择。 
  
  两人晃着神回到祈年宫,云意颤巍巍交出那张薄绢,铺展在宛宁面前,藉此以缓解她悲痛的情绪。“小姐看,扶苏公子有话留给你,奴婢怕小姐醒来伤神,一直握在手里,守在床边等着呈给你看。”
  
  “相逢有期……”她喃喃念了一句,心中聊作安慰。
  
  四个字似乎有魔力一样,她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冥冥中觉得这话说的一定有理,相逢有期……
  
  这绝不是诀别,扶苏生性悲天悯人,曾经做过那么多善事,立下那么多创举,福泽深厚,必定能够化险为夷。
  
                      
作者有话要说:  
☆、自君别后
  
  也许是一连几天雨雪不断的缘故,宛宁回宫后颅内昏昏沉沉,似有灯火明灭不定。
  
  她闭目静卧了一会儿,脑海里满是扶苏离去时的身影,或潇洒、或犹豫……想得久了,脑仁更是阵阵作痛。她兀自揉着太阳穴的位置,彩信自己一定是生病了,打发云意去找厨房找几来块生姜嚼着吃。
  
  云意走后没一会儿,就有一阵恶痛从脑后遍及全身,意识像被痛楚吞噬了一样,她软塌塌地倒在地上,眼前好似黑压压的云浮上了天际。
  
  然后,宛宁缓缓合上眼,脑中那盏忽明忽暗的灯彻底熄灭了。
  
  昏昏沉沉中,她做了很多梦,梦境真实骇人,似梦却又非梦。
  
  她在一片漆黑的世界里奔跑着,茫然没有方向。
  
  远方的晨曦中,一位英姿飒飒的少年骑着高头大马行来。他身上是擦得锃亮的战甲,头上顶着一只银盔,手里握有一柄七尺长剑——这是皇室公子出征的行头。
  
  宛宁默默念道:“……是扶苏?” 
  
  四周的场景逐渐清晰起来——荒芜的草原上旌旗猎猎,四周是尸山血海堆砌成的战场,扶苏穿着一身战袍,威风凛凛。宛宁曦光着脚,站在不知由几人血液混合成的血泊里,提着玷染了血水的白色丧服,一路向着他的方向狂奔。
  
  蓦地,一支离弦的黑羽箭贴着她的脸颊划过,掀起簌簌的疾风。箭锋“嗖”的一声刺中马腿,马上的人重重倒地。
  
  宛宁惴惴的心提到了喉咙,正欲上前扶他,却见另一支箭紧随其后,正中他的眉心,在两道长眉之间烙上一记鲜艳的朱砂。血涓涓地流出来,如同破冰的春水。
  
  她脸色骤青,哭喊道:“不要!”
  
  悲痛之余,天地间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一朵一朵落在她的额头,冰凉沁心。她颓然坐在地上,痛哭着拂去额头的落雪。
  
  可是,她手指触到的并非落雪,而是一团湿哒哒的棉布,带着冰雪一样的温度敷在她如火般灼热的额头。
  
  “……扶苏……”她开口的瞬间,只觉得喉咙里是同额头一样的高温,犹如劈裂的干柴,只需要一丁点儿火星,就能瞬间引燃。
  
  待心中逐渐清醒明白,悲恸和痛苦才渐渐散去。
  
  好像睡了好久一样。
  
  宛宁疲惫地睁开眼,一双通明媚的眼睛浮了上来。
  
  她阖了眼,又想沉沉睡去,听到耳边有声音叫她的名字。她抬了抬眼帘,依旧是那双兔子一样的红眼睛。那双眼睛虽然肿的厉害,却闪着星辰矍铄的光,乍一看去像极了扶苏。
  
  是荷华公主?
  
  宛宁定了定神,乌黑的头发,白净的脸庞,美到堪称精致的五官——的确是荷华。她和扶苏受益于郑国夫人的美貌,眉目之间恍若谪仙。 
  
  “你总算是醒了。”荷华揉着那双红肿的眼,又是喜又是愁。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宛宁哑着嗓子问。她惊讶于荷华公主的突然出现,更惊讶于她竟会为自己哭到眼肿,于是急匆匆扫了一眼四周摆设,确认这里是皇宫,并不是丞相府。 
  
  “听说今天皇兄要走,我和你哥哥吵了一整夜的架,心想着干脆带着孩子和皇兄一起走好了!管他上郡还是下郡,总之再也不回府里去了……”荷华说着顿了一顿,解释道:“这是我对李桓说的气话,实非真这么想。”
  
  宛宁晕乎乎的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我今早特地来为皇兄送行,谁知还是晚了一步,赶到祈年宫的时候,见你昏迷在床,额头烧的滚烫。你是有孕在身的人,千万不能出事,皇兄远在千里,你可要让他安心!” 
  
  她听着,脑中的记忆清晰起来。她拿掉头上的冷敷,支撑着坐了起来,由于躺的太久,四肢已经僵硬得酸疼,头也懵懵地犯着晕。
  
  荷华继续说道:“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你昏睡了半日,我不敢叫人传太医,唯恐事情传到皇兄耳朵里让他担心。我床边守着,连个盹儿也不敢打。还好你无恙,谢天谢地!”
  
  宛宁刚刚体会了亲情的疏离,又接受了挚爱弃她而去,心中难过不已。如今这般光景,见到荷华不计多年前的小恩小怨,如今为自己如此担心,竟然莫名的领会了世间人情。
  
  再看看她面上还未散尽的焦急,心头有了暖暖的触动。
  
  荷华读懂了她的表情,立即嘴硬道:“别多心,皇兄是我至亲,我这都是为他着想。”
  
  经历了一场人情冷暖,宛宁也不再计较当年府中生活的小摩擦。毕竟现下有人交心、有人关切,应该心存珍惜,她心中五味化作一抹浅笑。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