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斗诸侯

53 番外2


平时,早在天未启明,银霜便去膳房吩咐宰夫饨好参汁药膳,然后亲自送到姬玄手中,二十年来,她遵照玥宁夫人的嘱托,从未懈怠。
    可今日午时已过,她却迟迟不愿离开寝居。
    每当想起当年玥宁夫人将刚满十岁的她送至洹离,紧紧握住她的手,诚挚甚至肯请的语气,让她照顾姬玄时,她会觉得夫人其实很在意这个儿子。可多年里,玥宁夫人将所有的关怀都倾注在少子身上,对于病魔中苦苦挣扎的长子,根本不闻不问,即使见面,也只有争吵和不快,又让她觉得这个母亲过于冷漠无情。
    银霜坐在镜前,凝望着自己的脸,又黑又长的秀发从瘦弱的肩胛垂向胸前。她摊在手掌心,一根根细数,不知何时竟然多了几根白发。
    这些象征着衰老的颜色意味着她正在变丑变老吗。看得久了,她有些不认识镜中的自己。她不但辨不清自己的脸,连自己的心也捉摸不透,就像每日面对着一副画象,一尊木雕,太过熟悉,反而遗忘了它的存在。如果木偶突然消失了,主人会记得某个位置曾经属于它吗?
    当年她来虞寒宫时,姬玄还是一个六岁刚满的小病人。她在都邑听厌了虞寒宫的各种传闻,心中十分害怕。当俊美得无可挑剔的小男孩,站在她面前,粗暴地冲着她嚷,“滚回都邑去,你想监视我,把我的病况呈报给都邑那些人笑话吗,我是不会让你得逞的。”
    在他仇恨的目光中,银霜忽然有了呆下去的勇气和目标。她大周王后和玥宁夫人的宗亲侄女,也是随国待卫长的女儿,不信传说中的小灾星、小魔头能击溃她,她要很好地完成玥宁夫人交给她的使命。
    但后来,她发现,姬玄这个年仅六岁的小毛孩,不太容易制服。首先,他是主,她是仆,她必须无条件听从他,可他总把许多艰难的事交给她,比如让她去长满黄蜂窝的树上摘果子,去毒蛇出发没的地方汲水清洗果实。
    他身边还有一个同龄大的荀高,跟着一齐起哄,唯恐她哪一天活得太过自在。幸而她自幼受训,身手敏捷,小小诡计并不能伤害到她。
    她也知道,他们讨厌都邑人,想方设法要把她撵走。
    有一次,小魔头说他病情越来越重,唯恐哪天就会死掉,临终前想吃长生湖底下的千年龟。
    当时寒冬腊月,湖面已经结冰。她不得不凿开冰层,潜到水底,去给他抓什么千年龟。她浮上来,潜下去,忙了大半天,连只小王八也没摸到。
    小魔头却不依不挠,说她只对都邑忠心,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趁早滚回都邑。她咬紧牙关,只得再次潜水。
    那天,她冻昏在湖水中,多亏龟龙先生及时赶到,才侥幸捡回一命。
    也是从那以后,没人再为难她,姬玄开始允许她出于他的寝宫,实实在在照顾他。
    没多久,宫中又添了一位新伙伴。楚国小王子熊恽来这里避难。四人朝夕相伴,苦乐与共,虞寒宫的日子不再单调。
    可她却宁愿像从前一样远离姬玄,比起生活上的叼难,她更加无法忍受姬玄病痛时的模样。他的每一声嘶喊、发泄,都像凌迟一般,一刀一刀绞在她心上。她想张开双臂,将他紧紧地搂在怀中,给予安慰和寄望,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力可施。只能眼睁睁看他一次又一次死里逃生,看着病魔日复一日地侵蚀他幼小的心灵。
    小魔头慢慢长大了,越来越沉默寡言,她不能再唤他小魔头,那是需要掩藏和保护的伤口。年岁变迁,人在变,心也在变。只有他的病情一筹莫展,困扰着关心他的少数人。
    十四岁那年,他单抢匹马缴灭一个蛮夷部落,他杀了野蛮人供奉的神兽,取了手骨,为她打造一支简单却精美的头钗。从此,他待她如自己人,不再有隔阂。
    近几日,姬玄把自己封闭在虚梁殿,让人带话给她无须再备药膳,她担心极了,他却什么也不肯多说。
    似乎自从关系改善后,他与她的话便越来越少。即时来她的房间进药膳,也只是默默以对。他允许她呆在身边,但好像只是长期相处的一种无法言喻的习惯。
    不过有一次,她差点成为他真正的女人。
    记得那晚,侍女把女剌客的血衣和饰物交给她过目,她好奇拿起一串刻沉香珠。每颗珠子上都刻有不同形状的古老符号,出于谨慎,她仔细研究了一番,又带在手上,想试一试珠子究竟有何特别。
    这时候,突然有人从背后抱住了她,强烈又急促的呼吸贴在脖颈边,她很清楚,此刻靠近的正是她梦寐以久的男人。她不敢动,甚至不敢呼吸,声怕惊扰到她。
    姬玄捉起她的手,举到身后细细吸吮了每根手指,温暖的唇又在带沉香珠的手腕一再流连。他的意志渐渐不受控制,一股极大的力量,将她板过身,却在这一刻,刚刚幻觉般的温情刹那间不见了。
    他连看她的眼神都像虚灵幻境,匆匆一瞥,冷漠至极。在他拧紧眉头瞪了一眼她手腕上的沉香珠后,眨眼间,他在她的房间里消失了。
    她突然明白过来,原来他的迷失缘于沉香珠,可这又怎么样,毕竟他吻了她,她无比满足。
    随时随地,她都愿意把她的身体和灵魂交附予他。只要他还留恋眷顾,即使做一枚无声无息的木偶,她也愿意留在他身边,天长地久,直到永远……
    ******
    银霜想起那个行装怪异的女剌客,突然无比讨厌那副稚嫩美丽的脸。难道是她老了丑了,不佩拥有他吗?不,她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她提起画笔,将眉毛描至眼梢,饱满的嘴唇点上桃花坞的脂胭,精神又不失妩媚,她和所有爱美的女人一样,仔细地端详镜中人,浮露出满意的笑容,很快将白发之事淡忘。
    一旁侍奉的春华小心翼翼为她梳头,称赞说,“桃花坞用临冬初绽的梅花调制新胭脂,不但色泽鲜艳,香味也格外清冽呢,很配司宫大人您今日的妆容。”
    银霜敷衍地哼一声,轻轻抚弄胭脂盒。这时,一道若隐若现的鱼尾纹布在她浅浅笑意的眼角,又勾起她的不快。她立刻凝住笑意,冷冷道,“胭脂再好,也不能改变我比公子年长的事实。”
    女役秋喜提一篓衣物正准备拿去浣洗,听主子这么一说,忙停下来,从首饰匣中选了一支梅花形状的黄玉簪,别在她发髻上,嘻嘻笑说,“司宫大人您可是洹离最美丽的女子。即便若干年后,您一定会和桃花夫人一样,容颜不老。”
    不料,银霜恼怒取下饰物,摔回匣子里,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秋喜吓得连忙请罪,“是奴婢不好,奴婢不该自作主张替大人选别的钗饰。”
    春华赶紧重新选一支刻有朱红纹饰的骨簪,替她别上,一边责备道,“你这小妮子,在大人身边也呆了一年,大人的习惯什么时候改变过。”
    “我……我见大人今日格外喜欢桃花坞的胭脂,心想这么些贵重好看的饰物放着也白白浪费,这支梅花簪或许能入大人法眼……”
    银霜站起来,狠狠瞪她一眼,就差甩出一耳光子,“管好自己份内事,我的喜好不用你费心。”
    “是,是,奴婢知错了,奴婢告退!”
    “姐姐又动怒了?”管月在门口便碰上正要急匆匆出去的秋喜,两人撞了个正怀,秋喜简短道了句歉,便红着眼睛往外奔。
    春华说,“秋喜给大人带错了头饰。”
    管月盈盈笑道,“她定是想讨姐姐欢心一时糊涂了,姐姐与公子情深义重,又怎会弃公子的赠物而流连珠玉呢。”
    “哦,莫非妹妹平日喜爱佩戴珠玉,是在告诉我你从始至终都无心争宠。”银霜冷漠地瞥她一眼,坐回绣席,接过女役递上的热羮,浅饮一口,又说,“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管月尴尬地站在一旁,将女孩的言行如实描述,宫女辱骂的一节自然省去。银霜听罢,十分不满,沉默一会才说,“让你去伺候一个女囚,委屈你了……”
    管月忙道,“不,不,是管月无能,没有办好姐姐交待的差事。但我觉得,那女孩本性不坏,或许真有什么误会。姐姐,宫中究竟出了什么大事,莘颜姑娘说图谋不轨的另有其人,会不会……”
    “这不用你我操心,你先回去吧,我会再做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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