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斗诸侯

52 番外1


这天正月十五
    熊恽去鞭场见了看门的顾氏亲兄弟,再回虞寒宫最奢华的殿宇玉衡殿时,那里已经一片管笙丝竹。
    顾氏兄弟是龟龙师父的养子,绝对忠贞可信。但他们压根不知进来这么个人,无疑让熊恽忧忡的心又添了几分阴影。
    女役们穿梭于楹间刷鼎置肉。酒池两畔,十几名乐工正专注擦试编钟编磬。往北,白云石铺出半里长的圆形舞台,许多彩色丝帛扎成的小花绕栏绽放,竟似流光飞舞,细一看其实是水晶殿顶投下的点点光斑。
    然而,溜进来凑热闹的夕阳,掠过众人脸颊,却只窥见一副副与盛宴毫不相符的愁容。
    熊恽驻足殿堂,一眼便瞧见了想念的人。
    久别重逢,白衣胜雪的袍子将他完美的棱角映衬得更加凛冽。一缕夕阳斜穿右肩,落入陈酒的案台,远看,竟像一把利刃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熊恽眼眶湿润,仿佛又看到了儿时的画面。幸而那些痛苦的煎熬已经过去,他依旧活得极好,不是吗!
    “玄弟!”熊恽很快振奋起来,大步踏入内殿。
    “大哥!”姬玄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惨白的脸立刻有了几分润色。
    一旁侍奉的银霜和荀高紧跟在姬玄身后下台迎接。
    除姬玄外,所有人都笑盈盈向熊恽行伏拜大礼。
    兄弟二人并肩回席。熊恽见姬玄望了望殿外,笑说:“斗班一会就到。”
    心下思量要不要将女剌客的事告诉义弟。但见殿内所有阴云消散的面孔,遂决定暂时不提。
    从某种程度上说,虞寒宫人热切盼望熊恽的到来,因为他们的性命在这位权倾半壁江山的楚王手里更安全呵。
    *************
    今日银霜穿了件明黄色的窄袖织纹曲裾袍,不饰珠琉的简易骨簪穿透她乌黑的发髻,素雅之余竟也难掩妩媚。
    两个月前她晋升为内务司宫,所以熊恽备好一副嵌玉金簪送给她做为贺礼。
    换作普通女子,接过只有王侯夫人才能拥有的精美首饰,一定激动得眉花眼笑。
    银霜虽也笑语道谢,可簪子小心收入怀里后,便好似再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熊恽大约猜到她根本不会带这只簪,打趣说,“即使我送的礼物能买下一座城池,大概也比不得姐姐头上那支鹤骨。”
    “莫非送金簪为假,取笑为真?王上别急,你在虞寒宫住得好不好,还得由我安排呢。”一句玩笑从冷艳的银霜嘴里说出来,颇有几分警告的味道。换作不了解的人也许会当真。但熊恽听到却很欣慰,说明她至少还未变成另一个姬玄。
    只要将义弟姬玄的命运往深处想……熊恽就头痛。
    但他马上调整心情,“我和玄弟至此形影不离,还怕你怠慢我。近来我常想,日后玄弟继承君位,你晋封为夫人,我该称呼你一声姐姐还是弟妹?”
    银霜脸红,看一眼木然静坐的姬玄,急道:“王上别瞎说,让南其(读jī)公主听见,又该生气了,她才是公子未娶的夫人。银霜一心侍奉公子,不曾想过半分名位。”
    熊恽不依不挠笑说:“可惜玄弟一向躲着南其妹妹。姐姐既然和玄弟暗结良缘,晋位也很正常。提起这事,我还要向你们讨罚呢,你们瞒谁也不该瞒我。”
    银霜手持金壶正准备盛洒,见仆役们纷纷偷瞄她,此时恨不钻进那酒瓶里躲起来,“王上没个正行不怕大家笑话,我还要留着这张脸见人呢!”
    熊恽哈哈大笑,“儿时我们同食同宿你都不怕惹人非议,长大后,居然说句话也扭扭捏捏,想想还是小时候好呀……”
    不少新来的仆役虽然听说楚王为人随和,但随和到能抛开身份开起市井玩笑,实在让人大感意外。
    当然,经他轻松调侃,大家忙碌的步子更加轻松,整日提着的心也慢慢落下……
    直到银霜狞狰瞪他,急得快要落泪,熊恽才肯放过她,把话题转向姬玄。
    “玄弟,此话虽为玩笑,但也不是玩笑,你如果真不想娶南其,就将银霜纳为正妻吧。”
    姬玄微怔,目光凝视着洒在桌案上快要消失的夕阳。
    他也是一个快要逝去的人呵,有什么资格涉及红尘嫁娶。一气喝完杯中的青酒,要说的话只在嘴边漏了一声吁叹,便沉默下来。
    “提及婚事,并非我的主意,只是仲母嘱托……”熊恽怕银霜听了难过,接着说:“仲母的意思是,希望大祭过后,你能尽快迎娶南其,月余再娶银霜,虽然银霜年长,毕竟南其的婚事定在前面。南其也同意日后与银霜姐妹相称,决不为难。玄弟你看如何?”
    熊恽的仲母,楚国先君的宠妃随姬,赐温夫人,随侯的亲妹子,姬玄的亲姑姑。
    银霜一脸凛然,仍固执说:“银霜追随公子心甘情愿,只要公子不嫌弃,名分地位实在无关紧要。”
    一直默不作声的荀高开口说,“温夫人顾虑周全,于情于理,我看银霜也不委屈,当年娥皇女英两位夫人也有先来后到之说。”
    见姬玄没有像往日立即拒绝,熊恽和荀高交换一个开心的眼神。
    岂知过了半刻,姬玄却说,“大哥,像我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活了今天焉知明天,你若真心疼南其妹妹,就劝姑姑取消婚事。至于银霜姐姐,我更不敢留她,但求有生之年能替她安排一个满意的将来。”
    本来银霜听前段话还暗暗窃喜,谁知后半句便将她无情打入地狱。一时间以为听错了,她的将来,他就是她的将来呀,她是为了他才耗尽青春,一直不求名分陪伴在侧呀。
    可姬玄全然无视她的失落,眸子微抬,沉默地端详起殿顶的水碧。光线打在他的脸上,如寒冰逆袭,白中泛青。
    时至今日,他仍不愿接受她吗?
    银霜再也控制不住。哐啷一声,金瓶落地,满手满脚都是酒水。
    她很丢脸地跪在地上,含泪说:“公子打算赶银霜走吗?不,银霜不走,你休想赶我走!”
    “银霜快起来,玄弟并非那个意思。”熊恽见一向注重仪容的儿时同伴,竟能当着众人的面为爱人屈膝落泪,十分心酸。私下里又一分羡慕。玄弟虽然病魔缠身,却有两位誓死追随的知已。
    而他自己……他突然想起下午邂逅的女孩,也许他注定要活在女人的算计中,此生都得不到女人的真爱吧。
    银霜伤心哭泣,执意不起,荀高只好拉她一把,“好了银霜,别让底下人看笑话。”
    银霜一对饱含泪水的大眼睛此时格外突兀,似乎多哭一会,眼睛珠子便会滑出来。
    相较熊恽和荀高,姬玄倒像置身事外,表明心态后,便一味地沉默。他的脸色逐渐僵冷,开始显露出烦躁的情绪。
    银霜不敢忘记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怕再坚持,反倒伤害到他。
    在荀高和熊恽的劝说下,勉强起身。她裙摆和鞋面均被酒水淋湿,正好借机离开,一来可躲开熊恽无遮无拦的玩笑,二来也好让姬玄平复心情。
    ********
    熊恽替仲母说婚未果,总觉得应该再尽些力。
    “南其执意要嫁给你。我和仲母都劝不下,何况,她等了你五年,如今二十已过,再耽误下去……”
    经银霜一哭,姬玄的意志似乎更加坚决,“大哥不必为难,八音会就能见到姑姑,我会亲自向她告罪。也好请她为南其早做打算。”
    熊恽说,“可我真心希望玄弟身边有人照拂,天下什么女子比南其和银霜更加适合!”
    姬玄面无表情,“不,是我这个半死人不适合他们,我就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
    熊恽放低语气,“刚刚的银霜你也看到了,难道你真忍心让她们难过。”
    姬玄说,“等她们寻到真正的归宿,便会后悔当初的执着。”
    熊恽叹气,“玄弟应该清楚,娶南其也好,银霜也罢,都不止是成家立室这么简单,至于仲母为何让南其先嫁给你,她当然希望你能更顺利继位。”
    姬玄把玩着案上的酒器,眸子灰暗,“大哥,君位于我有何用!”
    “我知道你无意君位,可一旦姬旻当国,你又岂能安然无恙住在这里,姬旻一定会收回虞寒宫,甚至你洹离的食禄。”
    姬玄冷笑道,“不管我娶谁,随侯都不会把储君之位传给我。”
    熊恽说,“你是嫡长子,储君之位本就属于你,拱手让人实非明智之举。姬旻虽然荒淫,却很懂得拉拢权贵。近年先娶太宰赵奎的女儿,后又晋封为大司马,兵权在握。他常年侍奉在随侯身边,哪天夺了君位,举兵侵伐洹离,只怕玄弟你还蒙在鼓里。”
    “即使赢了,我又能守虞寒宫几天。”
    “不,只有赢了,你才能永远守住虞寒宫,你的灵魂我的灵魂会共同守护它。
    ……
    众人隐隐揣测,姬玄的病恐怕等不及天黑就要发作。关键时刻,谁也不敢提及半句。甚至不敢正眼看他。
    姬玄的脸如渗水的玉石,时而冒出微小的汗粒。饮酒之时,他会拂袖掩面,悄悄拭净。但不出一会,更多的汗粒又冒了出来。
    宴会按照排练的章法,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大乐师、乐工站在各自的位置,先奏开篇曲《鱼丽》。
    六位披着七彩羽氅的妙龄少女从殿外盈步舞来。紧身长裙流泻一地,火云般眩目。少女们则像飞舞在火云上的蜻蜓。她们的秀发用黄丝带束成花枝状盘于脑后,耳际的大环珰随舞姿掀起一片琅琅之声。
    女孩个个生得娇艳欲滴,不时向熊恽送来妩媚的笑容。
    华丽的舞服、灵动的舞姿引来熊恽连声赞许。至少表面上十分兴奋。因为身边的亲人在努力支撑,他必须强迫自己融入歌舞,让所有人都淡忘掉即将发生的恶梦。
    一曲完毕,荀高用五弦琴为楚王独奏《桃之夭夭》,到吟唱部分,管笙开始和奏。
    女孩们这时褪下羽氅,白晢的琐骨、纤细的腰姿顿时展露无遗。
    跳完一章,熊恽才发现,各位舞姬的发饰配合轻薄柔软的舞衣,形如一株株盛开在春风里的桃花。
    可他脑中情不自禁浮现的,却是佩戴珍珠、脖颈颀长,可能是剌客的陌生女孩。
    遗留在手指间的触感仍然无比清晰,这是一种能撩拔心弦,引人遐思的回味。其实,他更应该想起那个被称做桃花夫人的女人呵。
    姬玄趁机进言,“夫人素来钟爱琴艺歌舞,去鄢都接她来观赏八音会吧。”
    歌舞由银霜编排,银霜的意思很明显,借景思人,希望熊恽能掂记掂记生母桃花夫人。
    姬玄此时说话已经微颤,他极力按住胸口,频频拭汗。
    熊恽难受极了,却只能佯装陶醉于歌舞中,“只要母亲愿意见我这个儿子,我去接她一程倒也无妨。”
    “大哥虽然自幼由姑姑扶养,可夫人毕竟有生养之恩,大哥连身边的女人都能包容,为何不能原谅生母呢?”
    熊恽淡笑道:“这是银霜的原话吧。玄弟你又何尝肯听她的劝告,与玥宁夫人和好?”
    姬玄拧眉,“我跟大哥不一样。”
    熊恽笑意慵懒,“罢了,难得银霜一片苦心,容我认真考虑。听说玄弟做了新曲,我倒有些迫不急待了。”
    因无意间提起玥宁夫人,姬玄本来还能勉强抑制的怒火好像就要爆发。胸口绞痛得厉害,额头滚下大滴大滴的汗珠。
    堂内所有人都发现了他的变化。
    几个新来的女役,甚至哆嗦着弄翻了食具。熊恽狠狠瞪他们一眼,几人才没有尖叫出声。这时银霜已经匆匆赶来,连忙暗做手势,示意她们退下。
    姬玄取下腰间的紫竹箫,放在唇际,竭力说:“我也正有此意。”
    然而,才吹几个音节,洞箫便哐铛坠地。
    姬玄额角、手背突起一根根蚯蚓般的青筋。他的唇因为剧烈痛疼已经变成了暗紫色,眼中燃烧起熊熊怒火,仿佛目视之处,物必焚毁。
    *****
    熊恽早有准备,此番提前赶来,正是要用新兵器“破天”,与姬玄尽情欢舞。记得小时候,龟龙师父怕他发病时累伤无辜,特意送了他一柄杀伤力极弱的软剑。
    熊恽正好得到菖蒲大师新铸的青铜剑。信心十足地说,“玄弟,看我怎么赢你。”
    姬玄怒吼,“走开!不要管我。……快走开,我会杀了你,我会杀了你!”
    熊恽没动半分,眼看姬玄失控举剑刺来,仍然笑说,“只要我能制服你,你就能停下来,玄弟动手吧,你伤不了我。这一次我一定可以击败你。”
    姬玄狂叫着撕去衣袖,闪电般冲到熊恽一剑远的位置,又闪电般转过身。
    熊恽抹抹脸上的凉风,再去看他,他已经踢掉鞋子,冲进刺丛,斑驳的血滴和漫天飞舞的碎叶包围着他瘦小的身躯。
    熊恽涌出泪水,跑过去拉他,“快出来,我不准你伤害自己,你杀我呀,来呀……”
    姬玄握剑的手反手一挥,立刻闻到了这个世界上最能让人安静的味道。同样瘦小的熊恽倒在了他的背后,血泊里……
    ***********
    宴会在一股无形的巨大恐慌中停下来。
    姬玄猛然站起身,右手张开,又迅速蜷成鹰爪状。
    大家以为他身边某个人定要被撕碎了,谁知他单手抓起一只方鼎,掷向案台,案台断成两截,几只酒器同时飞出砸向台下。
    这一举动无疑将殿内各人的胆抖了抖。
    “谁敢停下来,谁敢让王上败兴!”姬玄漆黑的双瞳腾起两道白光,如传说中的炼狱恶魔。
    堂下各人吓得瘫跪在地,把脸深深贴向地面。
    接下来十分意外地,他居然息下怒火,歉意对熊恽说,“大哥,恕弟不能奉陪,明日再和大哥续未完之曲。”
    “银霜,荀高送我去重宵殿!”
    说毕,二人已经扶住他走下台阶。
    熊恽挡住去路,“玄弟,让我陪你,破天剑已经铸好,我一定可以击败你。”
    姬玄压声喘息说,“不可……大哥……还有楚国。”
    “无碍,和你的饮血剑一较高下是我素年来的心愿,我已经许多年没有陪你练剑。”
    “谢大哥!”他气短急促的声音只在喉部打了个转,荀高、银霜便飞腾着将他架出殿外。
    银霜大声对跟上来的熊恽说,“王上止步,我俩会照顾好公子。”
    殿外早已备就的马车顷刻间扬起铁蹄,疾速消失。
    天际还有最后一片暗淡无光的云霞。靡靡之音仍在继续。
    ******
    熊恽的脑子里,有两个身影在交错:一个是正在饱受煎熬的义弟,另一个则是企图不明的神秘女孩。
    女孩是谁?到底是谁?
    薄暮时分,斗班匆匆进殿,来不及行礼,便迫不急待说:“臣……臣跟踪她三四里,她入了瘴气林。”
    虞寒宫附近并没有什么大荣山,但女孩的描述,和巍峨峻挺的龟龙山倒很相似。所以转念之间骗了她。
    “她……难道并不知道那片林子的厉害。”熊恽早已无心歌舞,摒退众人。
    急问,“她都做了什么?”
    斗班说,“暂未发现接头之人。”
    熊恽说,“只跟三四里,为何去这么久?”
    斗班也有些迷糊,“女孩走走停停,不断用奇怪的兵器瞄准树木飞鸟,兵器发出咔咔的怪声。后来又取一件东西扣在眼睛上眺望,边走边做记号。那东西的其中一半和龟龙先生发明的长筒镜差不多。她可能在打探地形。”
    斗班又补充说,“此番也不是全无功劳,我拾到她落下的一张书简,上面有奇怪的文字和符号,若能找到解读这些文字的人,必能揭开她的身份。”
    熊恽哪里还有心思研究这些,急躁起身,将笺纸揉攥在手心,“人已进入障气林,查实一具尸骸有何意义。”
    斗班连忙跪下,“臣该死,臣应当拦下她。”
    心说:知道王上舍不得她死,可剌客太愚蠢,人家说什么她信什么,给个笼子还硬往里头钻,他也是始料未及呀。
    *****
    斗班叩首告退,要想弥补过失,只有快马加鞭去找荀高救人。
    许久后,斗班独自归来。
    熊恽紧揪的心反而轻松。说不清痛快还是沮丧。仿佛眼前划过一颗流星,他只是没有抓住稍纵即逝的影子罢了。
    斗班慢吞吞说,“王上……荀高可能去了幽灵谷。”
    万丈峭壁、幽灵谷,障气林乃虞寒宫东北西三方坚不可摧的城防布施。
    要地之一幽灵谷,南临重宵殿后的长生湖,北接龟龙山。谷地波浪起伏,连绵几里,春夏时节或蓝或白的星辰花似撒落人间的星星,漫山遍野,壮观极了。但它比瘴气林还要难以攻克,死神面前,人们似乎早已忽略它的美丽。
    斗班无法去那个地方,熊恽也是。
    “剌客命该如此……。”熊恽叹了口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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