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峰航线

第46章


不敢想,却偏偏总是往那个上面想。
妻子的预感是真的。
1943年10月28日凌晨两点,林大纲机组在印度汀江机场起飞,地面只在飞机起飞四十分钟后,收到过随机报务员萨本道发来的一份“飞行正常”的电报后,就杳无音讯了。
从时间上推算,他们失踪的地方,正好是在“驼峰”中最艰险、最难飞的一段航线上。
林大纲机组和所执飞的那架C-47究竟遇到了什么,以至于连最后的呼喊、求救电报都没有发出,就这样消失在茫茫冰山雪川间?直到天明,林大纲机组也没有按照事先的计划降落在重庆珊瑚坝机场。航委会整整一天不断地和重庆、昆明、汀江间联络,最后确认,机组在飞越驼峰时失踪。
直到现在,也依旧搞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导致林大纲机组失踪的。
恶劣气候?据后来从汀江地面站测得的气象表明,机组起飞时,汀江附近气象很好,几架刚飞经“驼峰”回来的“中航”驾驶员也曾告诉林大纲机组,整条航线、包括“驼峰”上空,没有“复杂”气象,是难得的一个“好”夜晚。
被日本人击落,更不可能,“中航”飞越“驼峰”之所以从白昼改至黑夜,正是因为只有这样可以避开零式机——日本人是绝对不会在漆黑之夜出来的。
月光在云雾缭绕下,时显时隐、或暗或明,茫茫的冰山雪峰,在隐约的月光映照下,透着悚人的惨白。山峦间,一架C-47飞机,在黑夜中,借着暗淡的月色,小心翼翼地穿行在被冰雪包围着的峰脊、沟壑之间。
机舱内,仪表盘上一丝淡绿色荧光,反射到正副驾驶刚毅的面庞上。“中航”、印中联队的运输机大多是以汀江、加尔各答为起点,到昆明卸货后,一般都是返回,和他们刚好相反,林大纲机组是以重庆为起点,到了汀江后返回,因为他们执行的是特殊任务。
这次飞行,在汀江起飞就是凌晨两点,全程做“盲飞”,安全保证只能靠仪表。
也许感觉连绵起伏的峰峦“态势”与以往不太一样,副驾驶房荫枢下意识地察觉到是罗盘出现故障,他指给林大纲。
可能林大纲也意识到了罗盘有问题,他也对飞机的方位产生怀疑,看着副驾递过来的坐标图,疑惑中的林大纲此时最想知道的,C-47是否在正确的航线上。
见正副驾驶正在商讨航线,后座的报务员萨本道直起身,向前探望着。
一座巨大的黑影扑面跃入舷窗……
山峰!林大纲大声喊叫,急速拉起机头,希望越过。
来不及了,C-47一头撞上冰峰。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一团火光向下坠去,不一会儿,一切又都恢复平静,除了轻轻刮过的风声掠过寂静夜空,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一切都是推测。
只有这样“推测”,才能解释三个在驼峰航线上消失的飞行精英在生命中最后的那一刻。
一架飞机消失了,留下的是三个美丽的女人和他们幼小的孩子。
机组失事的消息是三天后证实的,和那些在空战中壮烈殉国的将士不太一样,也和“中航”对待在驼峰航线上遇难的那些勇士不同,军方通知三个家属:林大纲机组在从汀江返回重庆途中,在“驼峰航线”上“失踪”。
“失踪”意即“还没有死亡”,那三个人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也许就在他们经过的原始森林中终日以野果充饥,只要他们还活着,终有一天能走出那片林子。一切不过是冥冥中幻想而已,因为谁都清楚,在驼峰航线上,“失踪”,就是死亡的代名词。
战争年代,别说中下级官佐,连普通飞行员都算上,别说是结婚,连恋爱的人都不多,但“失踪”的三个人,恰恰都有一个完整的家。翻看他们的简历让我知道,林大纲、房荫枢、萨本道都是毕业于空军早期航校,抗战前,他们就已娶妻生子。如今,他们的集体“消失”,让三个完整的家庭出现了缺口。
三个执行“特殊任务”的飞行精英走了,留下了三个女人、八个幼小的孩子,三个家庭的“天”顿时塌了。
三个家庭的突然解体只是处于战争下的中国一个小缩影,八年抗战,中国死难的民众即达三千七百万,这个数字,占“二战”期间死亡比例的百分之四十。
气质风马牛不相及的题目,与悲壮的“驼峰”似乎毫无之关联,但却又不得不说。
“气质”,乃一个人的外在“风貌”。在采访中,我有一个最强烈的感觉,就是还残留在这些老人们身上的“气质”。
那些从海外回来拜祖、寻根、探亲、访友的老兵及他们的夫人就不用说了,就是那些或被俘、起义、投诚的原中国空军、“两航”员工,虽然已融入大陆社会几十年,从“三反五反”到“大跃进”及“反右”运动直至持续十年的“文革”,从归国时梳理整齐的头发和笔挺的西服,到最后备受煎熬的磨难带给他们的是满面的饱经风霜,但只要开口说话,语气、用词、动作,说到高兴之处,不由自主地零星蹦出几个英文单词,让你马上会意识到,曾经,他们都是受到过良好的教育熏陶。光阴如此荏苒几十年,岁月流逝,他们的外貌变了,但内心深处,年轻时的生活印记,依旧是没有完全磨去。
这是另外的一种气质。
陈学波,原空军七期毕业,和日本人从兰州打到成都,1949年之后当了一辈子农民。当我第一次在一处低矮、破旧的房舍里见到老人时,我怎么都不能相信,这是一位种了一辈子田的农民——头发稀疏,但梳理得整整齐齐,一双脱色掉皮的皮鞋已▲云南驿的红十字会成员露斯·D·布里克。
▲第二十航空队B—29轰炸机机长雷德福德成受伤后和中国女护士在一起。
经穿得露出了底色,但却擦得干干净净。
梁鹤英,“回归”这么多年了,还有那个“劲”儿。
张义声,外貌酷似饱经“风霜”,但一谈到“中美混合团”,一串串英文像水中的气泡一样,“咕嘟咕嘟”地往外冒。
……
不仅仅是这些“当兵”的人,“两航”中的每一位老人,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可眉宇之间,你还能感觉到那种气宇轩昂……
还有他们的夫人。
任西纯的夫人、黄元亮的太太、吴子丹的妻子……都是八旬老人了,照样是装扮漂亮、光彩宜人,很容易就能感觉到,少女时代,她们一定是如此之美丽。
其实,所谓的“气质”也不都是生来具有的。
中国空军赴美受训,美国人开讲的第一课,是吃饭的方法。
原“中美混合团”、曾在美受训过的很多老人都说,听到吃饭还需要他们“教授”、还需要“礼仪”,大伙都非常气愤,甚至觉得这美国人是不是犯病了,我们都“吃”
了五千年,把“吃”已经发挥到极至的中国人难道连吃饭都不会“吃”,还要他们教?
不仅教吃饭的“规矩”,还教基本日常“行为”,要求会“跳舞”,中国空军没有一个不会跳舞的,什么“伦巴”、“探戈”的,跳舞不是主要的,关键是教你在交际场合中怎样对待女性,迎送、安排座位、说话……老人说,几天下来,整个人,言谈举止,全变了,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文明、素养,不仅仅是“言行”,这里面包含的东西太多。
抗战胜利后,原“中美混合团”成建制并入国民党的中国空军,党国命令他们打内战。
“看见下面都是中国人,下不去手啊!”原中美混合团B-25飞行员杨训伟老人说,大家都对打内战毫无兴趣,往往在出任务时,不愿意对地开炮扫射,很多人投弹时,故意把炸弹扔到远离人群的地方……如果说这些从台湾回来的老兵是到了大陆才这样讲,“回避”难以启齿的自相残杀,那么这个却是事实——飞行员是离地三尺后就无法控制,于是每次出任务之前,飞机上机关炮上都被报纸糊住炮口,回航后要检查报纸是否被“洞穿”,以证明你开火了,不只是现在把这段“考证”说出来,就是在内战时期,在空军,谁都知道这事儿。
其实“发明”报纸堵枪口那位老兄也是白痴,或也是“书生气十足”,也不好好想想——我向天开炮、朝没人的地方打枪,不也是一样嘛!
杨训伟老人说,内战开始不久,他坚决要求调离战斗部队,开运输机去了。
“沙漠之花”
李杏杉老人当年是欧亚航空公司兰州地面站公认的“沙漠之花”。
战争前期,欧亚航空公司执飞迪化(今乌鲁木齐)航线时,兰州是一处较大的地面中转站,萨本道执飞这条航线时,把妻子李杏杉和孩子接到这里。李杏杉的到来立时在这个小场站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缘自于李杏杉的美丽。
认识萨本道和李杏杉的老人说,那时,每遇萨本道执飞,李杏杉总是带着刚会走路的孩子一直把丈夫送到飞机旁,飞机起飞了,都看不见影子了,她还是向空中眺望着。
跑道旁,一个漂亮女人,看着渐渐远去的飞机,心里默默企盼着它能早点儿平安归来。
一阵微风掠过,轻轻掠起她的裙摆……
有时,萨本道驻站外场回不来,李杏杉就带着孩子在机场旁走走,当时兰州机场附近有沙丘,更远处就是沙漠,场站都是年轻人,又以单身汉居多,每当李杏杉在他们面前经过的时候,大家不免多看几眼。久而久之,只要看到一个美丽动人身姿和一缕淡淡的清香,大家就知道,他们的嫂子过来了。于是,那些调皮的年轻人给李杏杉起了一个很有诗意的名字——“沙漠之花”。
大家都喜欢这枝有着一双美丽大眼睛的“沙漠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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