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君下妾

在我策马冲出城外时，师父拦住了我，我再一次看见久违的师父，然而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要让我叫他沧臣。
    他将染血的剑扎进土里，血水顺着他的手臂，流淌成殷红的血洼，在他的身后是数以万计的鬼卒，张牙舞爪向他齐齐扑来。他的脸色异样地憔悴，眼睛里却有光芒闪烁，他低哑着声说道：“奚夷。”我的心卜地一下震颤，喉间火辣辣的，一股莫名又模糊不清的感觉膨胀开来，我努力去回忆这个名字的由来，像在绳索上拼命地挣扎，却没能记起从前的事。
    “奚夷啊！”沧臣一把握住我的手，将我抓得生疼，几乎勒出血痕。我看得出他在努力制止自己，试图冷静下来，却更加烦乱不安，这与他一贯的镇定自若不同。
    我将手抽出他的掌心，冷静说道：“师父，徒儿要立马赶去阻止鬼帝，不能再多耽搁了。”说着我拉过马缰，正要蹬马出发，却突然听见他喊道。
    “奚夷这个名字是你的，你忘记自己的前世了吗？”
    我顿了顿，答道：“那又如何？前世的都已过去了，如今我只想守住大周！”
    他红着眼睑，拔起地上的剑，对我说：“那就去找他吧，洛阳，为师来守，直到你归来那日。”
    我此刻心头大乱，根本无暇多想，便纵马而去，头也不回地奔出数十里，才蓦然勒马停下。
    回首看向那座被鬼兵围住的城池，才发现是师父为我辟了条道，让我顺利冲出包围，而洛阳城中早已没有百姓，只有他一人独守城前，仗剑面对气势汹汹的大军。
    我突然心生悔意，将师父独自留在那里，妄作他门下最得力的弟子，然而我若回去，那必会一死。再狠心一次吧，比这更无天理的事我都做过，见死不救又有何难！我咬着牙暗自劝道。然而这种矛盾的心情，像猛兽般在心里横冲直撞，咬啮着身上的每一处血肉。
    我一咬牙，挥起马鞭，重重地打在马上，马一个吃痛，朝洛阳的方向疾驰而去，我将剑抽出，将剑鞘丢得远远。此剑一出，再无退路！马载着我冲进潮浪似的鬼军，那些鬼卒举起明晃晃的长矛，像一丛丛尖刺般压来，我的全身都像着了火般，发狂地挥舞着手中的剑，杀戮激起我对世间的厌恶，心里腾腾地燃起怒火，见鬼便杀，最后纵马骑至沧臣面前，翻身下马跪地一拜，道：“师父，徒儿回来了！”
    他像是凝结了一般，惊讶得说不出话，握着剑的手虚弱地颤抖着，最后哆嗦着唇语道：“没事，为师撑得住。”
    我抬头看向他的眼眸，发现在那深邃的眸底，藏着恋人间才有的不舍。我躲开他的目光，提稳了手中的剑，大步走向城外不断涌入的鬼卒，面朝着排山似海的大军，将剑举在胸前，手腕一抖便冲杀出去，厮杀声一浪高过一浪，直到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看不见不是血的液体，闻不到不带腥气的气息。
    城外垒尸千万，当风刮过这片战场，弥漫的血味便散了开来，空气也晕染上鲜血的温度，满目都是悲壮与苍凉。
    我抬手擦去溅在脸上的鲜血，望向城门外静立的鬼军，以及身着王服反手而立的鬼帝。眼下我已力竭，虚弱地半倚着剑，却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
    我用剑挑起脚边的一枚头颅，拎着它走到鬼帝面前，将那头颅扔在所有鬼军的面前，喊道：“看清楚这是谁的头颅！谁要是也想踏进这座城，就豁上性命来取我的头颅！”
    鬼帝仔细注视着我的眼睛，缓缓问道：“认真的吗？”
    “是！”我毫不犹豫地答道。
    这时沧臣走到我的身边，扶住我的肩，淡漠却坚定地对鬼帝语道：“我和奚夷今日就算战死，也不会放你们进城，收手罢，为了不再流血的人间。”
    鬼帝铁青着脸，说道：“既然胜利近在眼前，孤为何要就此罢手？沧臣，你若一心寻死孤绝不阻拦，但不能拉上奚夷一同赴死，奚夷的性命由孤来守护，你没有资格插手！”说着，鬼帝掰开了我的肩上沧臣的手，毫不费力地将我揽进他的怀里。沧臣伸手来拉我，却已失尽力道，根本不是鬼帝的对手，于是被一掌打退了七八步。
    他闷哼一声捂住心口，唇角渗出鲜血。
    “进城！”鬼帝一声令下，密密麻麻的鬼卒朝城中冲去。
    只听一声巨大的轰鸣，仿佛整个天都塌了下来，地面上扬起数丈高的沙尘，视线都隐没在这茫茫沙雾中。等到尘埃尽散，眼前赫然出现一片坍塌的城关，数万鬼兵都被压在崩碎的土石下，而沧臣的身影也倏然不见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浑身不住地颤抖，半张着嘴发不出声。等我意识到沧臣也被压在下面时，我开始拼命挣脱鬼帝的束缚，可他把我箍得死死的，咬着唇怒道：“不许去！孤不准你去！”
    我终究没能挣开他的怀抱，手一松，剑掉在了地上，随之瘫软下去的，是我逐渐转凉的身体。
    鬼帝摇晃着我的肩，悲怆地吼道：“你在做什么！”
    我咬断了自己的舌根，满嘴都是浓腻的血味。我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可还是被恐惧围困住自己，本能地因疼痛而全身颤抖，生命流逝的过程着实痛苦，像有千万斤巨石压在心上，脑海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爆裂了、碎断了。
    我好像有点想起以前的事了，那是很久很久前，我被唤作“奚夷”的时候，那时候我住在大山深处，门前种满了似火般绚烂的凤凰花，总有个男子会穿过那片花林，叩响了我的门扉，而我唤他，沧臣。然而真正与我有宿命因缘的，是此刻触碰我的面颊，神色忧虑的鬼帝，我想或许有过那么一世，自己是深爱着他的，不过心已经死了，这几百世的纠葛也该结束了。
    “等孤打下大周，孤带你去有山有水的地方，然后忘记这一世的一切，我们重新开始可好？”
    我摇了摇头，想告诉他，迟了，但发不出声，只好无力地望向上空，耳旁是一阵阵刺骨的冷风。
    他终究是爱他的子民，多过于我，而我爱权力的丰饶，多过于山水。尽管权力的□□像毒汁般，一步步吞噬着心肺，但却让人跌入神魂迷乱的境域，燃烧起炽烈的斗志，酣畅淋漓地活上这一辈子。
    这样的人生值了，也够了。
    而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守住大周。我颤抖着伸出手，抓住鬼帝的手臂，指甲狠狠地掐入他的皮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所有怨恨发泄，最后松开了手，径直滑落下去。
    “奚夷？”我听见从那飘渺的虚无里，传来这一声恍若隔世般的叫唤。
    我的身体轻飘起来，朝那道声音寻去。仿佛走入了一片凤凰花林，仿佛看见沧臣站在树下，等着我一同渡过黄泉之水。
    这个人世，我还会回来的。
    我还没有活够，还有着牵挂，还想在下辈子，下下辈子，遇见沧臣。
    番外·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