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伴凡鱼

繁历七万年，凡间迎来第七个万年。
    万年间，千变万化。可对于仙人们来说，好像只过了一瞬。
    在银湾，一个女子斜躺在一片巨大的荷叶上，纱质的裙摆在周边缓缓摇曳，银银露出她雪白的脚腕。海莲池中荷叶满池，大片大片的叶子紧紧挨着，时而随着一阵颤动，整片池塘里的叶子就像被微风拂过一般，一阵摆动。一扇深蓝的龙尾猛地从池中跃起，扫起数只小鱼，瞬间又没入池底。
    一会儿，水面冒出了一个穿着赤金薄衫的男子，金眸闪烁带着笑意，他递给女子一大把莲藕后跳上了荷叶。
    女子忙盘腿坐好，接过莲藕在袖子口处擦拭干净，也不在意袖口留下了淤泥的痕迹，像等不及一般塞到嘴里一咬，边嚼边发出清脆的声音，可不料没嚼几下便吐了出来。
    “太难吃了！阿余，你拿去用火烤一烤再拿过来吧。”说罢，把一把莲藕往男子身上一扔。
    男子顺手接过，往她咬过的地方再咬一口，默默吃着：“给你采就是了，要烧你自己去烧。”
    “喂！臭小子，你才多久来看我一次？也不好好孝顺我？”
    “你这么久没见我，一见面就指使我，到底是谁错得比较离谱？”
    “我是你阿娘！”
    墨余“咔嚓咔嚓”地咬着莲藕，作势往外走：“银银，你若没事我就回去了。”
    一听他这么一说，华银白了他一眼，径直躺下，枕着自己的手臂，闭上眼佯装睡觉，嘟嘟嘴说道：“那你回去吧。”
    墨余嘴角一勾，扔了莲藕，看着她说道：“师傅很是想你。”
    “唔，”华银应了声，叹了一口气，“前个月阿璆来过这里，好吵。要不是看在他是你救命恩人的份上，我一定把他扔出去。”
    墨余笑：“那你一定见过表哥了。”
    “没有……”华银睁开眼，看着眼前这个一夕之间长成大人的少年，她突然觉得自己老了很多，躲开他的实现“我不敢见他。”
    －看到他，我就会流泪。
    “……”墨余沉默，顺势躺下，枕在华银的肚子上，闭眼小憩。
    许久，两人都未说话。安静地听着这大海里所有的细碎，水波缓缓流动，咕噜几声送出几个气泡，碰到阳光就破碎了。
    两人都未睡，很有的情绪在心里纠结着，又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华银睁开眼，叹了一口气。
    千年万年，看尽世间繁华，最后留下的只是，无尽的，无尽的空虚。
    “银银，”墨余突然开始说话，他看不到华银的表情，却可以感受到她内心的苦涩，“西晗现在很好，表嫂是个温柔的女子，有她照顾他，日子定也不会过得太差。师祖每百年都会来鬼域一次，只是来看看命阁的大小的事物，鬼域的一切他并不会过问。可他每次来都会问起你，阴森森的问道‘那个小姑娘现在过得怎么样？’，阿璆师傅从未回答他……对了，姥姥和姥爷去幻域云游还没回来，华海宫的几个大臣已经过来催了很多回，华海不能无主，银银你就不能去暂代龙王一职吧。”
    “我的儿子现在是五海的龙帝，那华海自然成了你的事。”
    墨余闻言，猛地坐起，怒道：“那我不当也罢！自从我当了这个什么龙帝，四海的龙王把事情全压我身上，他们倒清闲了？！银银，你就心疼吗？你跟冰帝、师祖说说，我不要当了！”
    华银也坐起身，伸出手，掐住他的脸，往外一扯，他那英俊非凡的脸立刻变成了一个可笑的样子，她皱着眉头，淡淡地说道：“臭小子，就在我面前装吧。”
    墨余听完，咧嘴一笑，少有的撒娇模样，让华银心里一暖。
    “你回去吧。”
    “嗯。”墨余站起身，笑着化作一条深蓝的巨龙。突然他似乎想起什么，骤然缩回人形，跪在华银面前，抱住了她。
    “阿娘，你什么时候能在我的生辰煮碗寿面给我？凡间的人过生辰都有这个习俗。”
    华银拍拍他肩膀：“好，明年吧。”
    “嗯，记得要煮两碗。”
    华银一愣，渐渐透出了一个笑容：“好，那你要都吃掉。”
    “是。”
    今日也是墨余同胞妹妹墨芯的生辰，华银自然忘不了，一年复一年，唯独这个日子忘不了。华银挽着墨余，沉默地送他出门，走了几步抬头看看墨余的侧颜，暗暗惊讶自己怎会生出这么个迷惑众生的男子，但想到另一人，又觉得是情理之中，不禁苦笑不已。
    远处，几个仆人慌慌忙忙地往这边赶着，见到华银都是一幅惊魂未定的模样。其中一人是海狸老仙，他跑得很快，头顶仅剩下的几缕白发被甩在后面，像是要立刻脱离头顶。
    华银疑惑，忙走上前。海狸大叔也走都她面前，面色惊恐，大喘气却说不出一字，两只毛绒绒的手掌在空中比划着，样子十分可笑。
    墨余在后面慢慢走来，好笑地看着海狸大叔，忍住笑说道：“大伯，何事这么紧张？”
    听到龙帝如此尊称他，活了几万年的海狸老仙被吓得差点晕过去，只能慌张地指向身后。他的身后跑来一大群下人，面色惊恐，又，带着欣喜。
    华银和墨余有心中疑惑地看着前面。
    一股淡淡的气味传入鼻中，好像是无数草药放在阳光下暴晒而发出的味道，清淡带着一丝甜腻。
    华银记得这个味道，天宫里到处是这个味道，尤其在太上老君的兜率宫，这种清淡变成了浓郁，闻一闻后，心脾肺都似被清洗了一般。她很好奇，在这个华海温暖的海水里，怎么会传来这个味道。
    远处，一人慢慢踱步而来，一席白衣，身形挺拔，墨蓝的头发随着他的步伐如海藻一般在水中摇曳着，他的容颜像是被天神的冰刃切割而出，神仙看了也自叹不如。
    墨余眯眼一看，顿时大惊，金色的瞳孔微微扩大，不敢相信看到的事实。他倒吸一口气，瞬间移到了这人面前。两个人身形几乎一模一样，一样的身形，一样的面容，除了对方左额有一条青色的疤痕和他湛蓝的瞳孔，墨余差点以为自己遇到了另一个自己。
    “你是谁？”
    问出的一瞬，墨余也知道了答案。微微扬起头，故意带着傲气看着他。
    对方勾起了嘴角，看着他，慢慢说到：
    “我是你爹。”
    墨通回来了。
    在太上老君的药罐子里泡了快万年，终于回来了。
    墨余听到这个回答，竟然没有一丝惊讶，挑起眉头打量他一眼，冷哼一声：“你太得也太晚了。”
    墨通抬起手，“啪”一声打了一下他的额头，饱满的额头出现了一个红印：“臭，小，子。”
    说完，两人眼里都有了笑意。
    墨余转向身后，却发现华银早已不在原地。
    “我去找她。”墨通看向远方，无奈地一笑。
    “银银这个胆小鬼。”墨余嫌弃地看了一眼，转过头，“喂……”
    墨通也早已消失不见。
    ***
    魅雾岛
    一个白衣女子在魅雾森林中飞快地跑着，裙摆处绣着片片黄色花瓣如蝴蝶伴着她飞舞。如一阵疾风席卷魅雾森林，正在休憩的小妖们也纷纷出洞，想弄清楚是哪家神仙这么无礼吵醒他人好梦。而这个罪魁祸首，此刻只是慌张地跑着，她必须躲起来，必须冷静下来。
    “噗通——”
    “啊——”
    许久，一声闷响，回归平静。
    华银掉到了一个洞里，实打实地撞到了地上，痛得泪水都挤出了两滴。
    等她缓过来时，仔细看清周围的一切，她苦笑不已。这里，不就是她家肉球的窝吗，洞壁上爬满了带刺的藤条，藤叶在微弱的阳光照射下显得晶莹锃亮，一些花瓣极小的白色花朵一簇接一簇地开着，星辰般的花墙装饰了整个洞壁。她揉着疼痛的胳膊，打量着周边，眼前的美景渐渐安抚了自己方才急躁的内心。
    一阵疾风而过，吹进洞口时只带来阵阵清香。躺在洞里小憩的华银顿时睁开了双眼，紧张地看着洞口，屏气等待。
    果然，洞口出现了一个人影，往洞里探头一看，他便笑了。
    华银看到他的笑，她也笑了。
    墨通往洞里一跃，华银起身往上空飞去。正好，墨通在半空中抱住了她。华银贴着他的心口，抬头看着他，双手一用劲，把他推到了洞壁上。洞壁上的藤条带着尖锐的刺，而墨通的背就这么贴了上去。
    墨通没有躲，随着她的劲道撞向了洞壁，手上却更用力地圈住了华银。
    两人靠在洞壁上，久久不语。
    鲜红的血随着月牙色的衣袍流了下来，流到藤条上，流到花朵上，滴到了地上。
    华银在他怀中抬头，没有看向他，只是磕在他的肩膀，全身松懈了下来。她轻声道：“墨通，你混蛋。”
    墨通轻抚她的头，另只手托着她的纤腰，确保她不会掉下去。闻言，他笑，弯了眉眼：“华银姑娘，你真好。”
    “你若再不醒来，我们儿子都要娶妻了。”
    “我的阿银是等不及嫁给我了？”
    华银嘟起了嘴，却点点头：“嗯。”
    墨通仰头大笑，心口愉悦地颤动着。
    他睡了这么多年，做了无数的梦，梦中的华银都在流泪，让他心疼，让他心痛，让他害怕。他想念的这个阿银，是让他随时随刻笑出声的阿银啊。如今见到了，心里实在太痛快了！
    听着他的笑，华银内心也渐渐明朗起来，勾起嘴角，无声地笑着。
    “通哥哥。”
    “嗯？”
    “既然你回来了，那你是不是要接过阿余的位置？”那是你曾经想要的位置。华银抬起头，深深地看着他，不安的情绪立刻涌上心头。
    墨通摇头，抚着她精致的面孔，如捧着最易碎的宝物，他说道：“权力越大，诱惑越大，贪心终会促成恶果，我不想再犯这个错。我们跟凡人相比多了很多时间，却并不是永恒，总有一天，我们的灵力也会与世界相斥，最终消亡。我不想到那时才后悔，后悔藐视我们拥有的漫长时间，后悔没有在漫长的时间里一直一直陪着你。”
    怔怔地听着，华银笑着流下了两行泪。
    “那我们就做两条大龄的老鱼，游在浩瀚的天地之间，做快活神仙。”
    “好。”墨通的眼里也有些湿润，脚上一用力，离开了洞壁，浮在半空中，不往上也不往下。
    洞口，围了一大群妖兽们，大大小小，层层叠叠，睁着各式各样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洞里。他们的血液里流淌着祖先的记忆，他们认得这对龙神仙。
    华银仰头，红霞染上双颊。而看到她容颜的妖兽们，晕了一大半，剩下的红着脸一哄而散。
    “通哥哥，我们走吧。”
    “阿银。”
    “嗯？”
    我们接吻，可好？
    ***
    全书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