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石焚

接待他们的是一个老管家，白发苍苍，身子骨却显得硬朗。他告诉归来翊等人，族长有事出了门，大约要过些时日才能回来，可能要委屈几位在曼陀城多待些日子了。
    小孩子好打发，老管家身边也带了个孩子，十三四岁的样子，老管家说那是他的孙子，颢谦。
    因看归来翊和小孩子玩得来，老管家便让颢谦领了他们去厢房，自己则去膳房安排晚饭。
    颢谦的话不多，一副闷闷的样子，问一句答一句，不问便不出声。倒是小石头对比自己大一点的酷哥哥挺感兴趣的，显得跟他特别亲热似的，哥哥长哥哥短的叫个不停，恒儿和靖儿则被归来翊牵手在左右，走在两人后面。
    穿过几条廊道，过了几个庭院，才到了厢房，颢谦终于不是问一句说一句了，他站在门口，指着园子，像是交待，“你们晚上不要到处乱跑，爷爷会安排丫鬟小厮给你们，你们有需要便找他们，莫要在府里胡乱走动，更去不得后院！”
    听完他的嘱咐，四人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也不知是明白还是在做颈部运动。
    颢谦似是放了心，便让他们早些休息，自己就出了院子。
    “感觉好阴森，怪怪的。”恒儿抱着归来翊的腿，死死的。
    小石头对颢谦的离开似乎有些恋恋不舍，此刻看恒儿的样子，不以为然，“都男子汉了，害怕什么，又没有妖怪要来吃你！”
    “我就是怕嘛！”恒儿拽着归来翊的腿便往屋里走，小石头在一旁嘲笑他胆子小得跟老鼠一样。
    “姐姐！”靖儿还是习惯叫归来翊姐姐，只听他大叫一声，指着墙檐上突然飘过的影子，“你看那是不是…”他还没说完，那影子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归来翊其实也看到了那抹影子，红色的影子。跟傍晚在城门口看到的，如出一辙。
    “什么呀，我怎么没看到？”恒儿张望着。
    小石头倒是没看见，不解地问靖儿，“什么？”
    靖儿不答，却看向归来翊，归来翊笑笑，“我好像也没看清楚呢，说不定是猫吧，我们进去吧，外面怪冷的。”
    小石头跟颢谦道了别，便拉着依旧看着那房檐的靖儿进了屋。颢谦站在满是曼陀罗香气的院子里，看着房檐。
    许久过了，就在颢谦前脚刚离开这座院子，房檐上片刻便出现了一个红衣翩跹、黑发如墨、空袍轻摆的男子。
    院子里茶色的曼陀罗迎风摇摆，台阶上一盆盆白色曼陀罗也含羞点头，整个曼陀城的夜空都弥漫着一股醉人的芬芳，初十的月夜，才只有零星的月光，却不损这夜的美好。
    不到半个时辰，便有丫鬟送晚饭过来，随着来的还有老管家，颢谦却未看到了。
    “姑娘，粗茶淡饭，莫要嫌弃，待明日，再摆盛宴为你们洗尘！”
    “啊，没有肉啊，”归来翊扫了一桌子素菜，大失所望，揪着头发嘟着嘴，“其实今晚摆宴的话，我们是可以等的……”
    老管家眼角抽了抽，那份宽以待人的官方式微笑顿时僵在脸上。
    “啊，爷爷，很多了很多了，谢谢爷爷，”小石头将归来翊往后推了推，打起了圆场，“我们很喜欢这些菜，你别听她…别听娘亲瞎说，她爱开玩笑的……”
    “我没开玩笑，没肉怎么吃得……啊，痛……”归来翊话说一半就被靖儿一脚踩下去，抱着脚丫子直喊疼。
    靖儿也对老管家笑得甜甜的，“我们娘亲呢，有时候比较风趣……多谢爷爷您的款待！”
    “爷爷，爷爷，您跟我们一块儿吃吧！”恒儿已上前去拉老管家。
    老管家脸上的笑像是刚才被归来翊按了暂停键，这会儿又按了播放键似的回来了，“不了，请各位先用吧，免得凉了就不好了。”
    于是三个小家伙架着不情不愿的归来翊开始用餐，老管家嘴角却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非官方纯个人的——阴险之笑。
    就在恒儿最先刚夹起一丝青菜预备放入嘴中时，一片曼陀罗的叶子划破门柩上的纸带着肃杀之气飞了过来，恰将那片青菜穿透再擦着老管家的面飞向其身后的窗，最终死死钉在打开的窗台上，一只歇在那里的黑鸟被这突如其来的叶子串青菜吓得叽叽喳喳乱叫，扑扇着翅膀和剩下的几魂几魄颤抖而虚弱地飞走逃命去了。
    一室，顿时寂静。只有夜风轻拂过的沙沙声，还有大家或急促的呼吸声。
    “恒儿……你……会使飞镖？”好半响之后，归来翊率先打破这怪异的寂静，却没人理会她。
    而靖儿已从桌边站起身，飞快跑向门口，向外张望。
    老管家神色终于退出官方式微笑模式，转换成自然笑模式，“既然来了，何不现身？”
    众人正不解，门口的靖儿给出了答案，他惊喜地喊道，“红衣叔叔！”
    在大家的惊讶中，严于柯果然出现在门口，而那个红影果真是他。靖儿立马奔过去抱住他，恒儿不甘示弱，也蹬蹬蹬跑过去扑倒，小石头倒是矜持了一点，只跑过去看着他笑。
    严于柯就那样一眼望过来，隔着不远的距离，一眼饱含了多少情愫在里面，直达归来翊。他等着她也过来扑倒他……咳咳，当然，他知道她现在是七岁的心智，这样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只是…可是…但是…
    归来翊只是惊讶了一秒，下一秒便趴在她面前的一个盘子里，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盯着，然后伸手到那盘子里捻了一个东西举起来，惊喜地喊道，“这里有一条肉丝……”
    “……”
    严于柯拉拉扯扯着三个孩子，飞快来到桌前，一手拍起筷子，接住，将归来翊手上的那条珍贵肉丝一夹而过，扔掉筷子把她拽到自己跟前，再掀起桌布将整桌子菜肴盖住，整个过程不过几秒，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归来翊正要质问，严于柯已一把按住她的头倒入自己怀里，这个动作像极了多年前在扶桑他硬要抱着她的夜晚，只是她记不得了。不敢再想下去，严于柯立马厉眼看向老管家，
    “为何下毒？”
    老管家笑笑，“你一直不肯现身，老朽是迫于无奈才出此下策呀！”
    归来翊被按着头，像只无头苍蝇张牙舞爪求解放，猛一听到下毒，立刻就瘪了，却仍在那张牙舞爪，闹着嚷着，三个小家伙都不由自主地望着严于柯高大的背影，好像有金光在闪一般。
    严于柯眉宇稍霁，“您，找我有事？”
    “老朽无事找你，只是，你不是一直有事，想找曼陀城的人么？”
    “……”严于柯猛地被噎，心下更是对此人警惕不已。他如何知晓他来这里的目的？
    “来人！上菜！”
    老管家一声吩咐，丫鬟们麻利的将之前的饭菜收走，重新上了菜，并当面用银针一一试过，这才笑眯眯地道，“姑娘请放心用吧，现在，可是鱼肉参鲍，虾鹿蛇兔，应有尽有了！”
    三个小家伙抬头看严于柯，严于柯点点头，于是便欢天喜地的开吃起来。
    本以为松开她，她也会狼吞虎咽的去吃。不料归来翊却默默转身出了房门，来到了庭院里。
    严于柯和老管家交待了几句，便跟了出去。归来翊坐在台阶上，望着天上的零星残月。
    严于柯随她坐下，也望着夜空，淡淡问，“怎地不吃？”
    “你吃了吗？”
    严于柯一愣，随即嘴角微微上翘，“我不饿。”
    “我也不饿。”归来翊抱着胳膊靠在膝盖上，咕哝道，“我虽然爱吃肉，可猎杀那么多小动物，我就吃不下了……”
    “……那就不吃了，你想吃什么？”严于柯问。
    归来翊摇摇头，“什么也不想吃。”她想，若是慕容铩在这里，肯定会骂她，明明嚷着要吃肉，结果肉来了又嫌弃人家杀害小动物，不是要吃吗？要是不杀，你吃什么？
    难道就不能既不杀生，又可以吃上肉吗？
    脑袋里装满了这个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严于柯无奈地摇摇头，“小翊，不要想了，我带你到集市上去，走！”
    “我不去。”归来翊还是摇头，“我想睡觉了。”
    严于柯的笑有些勉强了，他静默了片刻，终又淡淡道，“好。”然后起身，就要走出院子。
    “你去哪里？”归来翊忙喊道。
    严于柯顿了顿，没有说话又要走。
    归来翊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挡在他面前，拽住他的手，笑嘻嘻道，“我们到屋顶上去吧！”
    ***
    屋顶上的风自然更大，却吹得人舒适清爽。
    族长的宅邸在曼陀城坐南朝北，是风水宝地，也是整个曼陀城最高的建筑物，站在屋顶上，整个曼陀城尽收眼底，夜光下，除去房屋茅舍，那些各色各样的曼陀罗在那朦胧的夜色里越发妩媚撩人，风姿绰约的花枝、沁人心脾的香气、夜魅暗袭的色泽，仿若曼陀城已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绝色佳人，而这些花朵儿，是令她魅力倍增的饰品，是流转于她全身的血液，是她灵气逼人的魂魄！果真是赤夷的血液啊！
    “真美啊！”归来翊站在屋顶上，望着满城无边的曼陀罗，尽管月色不皎，却多了一份隐约美！
    风吹得她发丝轻扬，显现出一张美丽动人的脸，肤如凝脂，齿如瓠犀，眸似星辰，手若柔荑，严于柯就这样望着她，似是整个曼陀城的美景，也不足以与此刻面前的人儿相比，似要将这十多年来的缺憾弥补，似要将此刻的她，永远记住！
    “你在看什么？”归来翊回过头来看他，他竟也不躲闪，对上她的目光，殷切而炙热。
    倒是归来翊先收回目光，脸被风吹得又凉又热，她坐在房檐上，见严于柯不坐，便又拉着他，“你也坐下来！”
    两人并肩坐在屋檐上，望着曼陀城满城的繁花，一人心中平静，一人心中汹涌。
    “我们很早之前便认识了么？”
    归来翊打破了沉默。
    她并没有看他，可久久听不到他的回答，她便扭头看他，他却突然靠上来，在她一头雾水的情况下，亲上了她的唇。
    这是一个吻。
    归来翊好久好久才意识到。她在月阙山的时候，也这样偷偷亲过慕容铩。
    嗅着曼陀罗醉人的香气，她的意识有些飘忽，竟就这样拽着严于柯的红袍，昏昏沉沉地靠着他睡着了。
    严于柯轻柔地抱着她，目光痴痴地如此近距离定格在她身上。多年前扶桑的那一幕幕再次浮现在眼前，溶溶夜色，他的眼角，竟盈盈含泪。
    坐看一城飘摇，他只愿时光能就此停靠，哪怕付出一生的代价。
    ***
    戌时三刻。族长宅邸的禁地——后斓苑。
    老管家打着灯笼轻声轻脚地扣响后斓苑那乌黑大门上的门环。
    三声过后，门被打开，门内探出的脑袋竟是颢谦。
    “爷爷。”
    老管家对他点点头，将手上的另一只灯笼点着递给他，“快回去睡了罢。”
    颢谦双手接过灯笼，乖巧地往前院方向走，却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爷爷身后那个左边袖袍空空如也的红衣男子。
    随老管家进了大门，七拐八拐地走过回廊、短桥、满是不知颜色的曼陀罗院子后终到了一座房门前。老管家躬身对着门内低道，
    “夫人，人来了！”
    片刻门内传出一个老妇的苍老之声，“进来罢！”
    老管家上前打开门，便退到一边，“请！”
    严于柯进了门，老管家随后，亦顺手关上了门。
    “你总算来了！”那苍老的声音自左侧的屏风后发出，老管家又做了个请的姿势，严于柯便绕过屏风，看到了坐在矮榻上的老妇人。
    “您，认得我？知道我因何而来？”
    “你喜欢的那位姑娘，不是中了情人忧么，你不就是想救她？”老妇人的话成功让严于柯微讶，愣了一瞬，他不大确定的问，
    “您……有另一只蛊虫的下落？还是……”
    老妇人却突然大笑起来，满脸顿时布满了沟沟壑壑，如此狰狞，却又如此心惊。待她笑够了，严于柯又问了一遍。
    这次她不笑了，肃然道，“普天之下，老身只知晓一条蛊虫，便是在你喜欢那姑娘的肚子里。”
    严于柯盯着老妪看了片刻，认定她根本不知如何解情人忧，只不过是在戏耍于他罢了，转身便要走。
    老妇人忽又大笑起来，“你难不成要白来一趟？噢，也对，来了见见你的心上人也好。只是，有件事你不觉得奇怪么……”
    严于柯的确没有走的意思，而老妇的意思他也明白，那便是情人忧的症状：之前在扶桑，他只要一想到小翊，小翊便会被那蛊虫噬咬得疼痛难忍，生不如死！虽说她现在是七岁心智，不受蛊虫控制，可离开扶桑已久，天霄说过蛊虫会长大，而小翊时不时也会恢复正常，今夜他便认为小翊有那么些时刻是正常的，可他一直想着她，她竟没有半点疼痛的症状…仿佛没有中蛊…
    这，也是他来这里的缘由之一，转机在此。据他所知，之前在其他三夷，小翊清醒过，也没有出现蛊虫噬咬的状况，在这里，他更是证明了解除她的情人忧并非山穷水尽……
    而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道出了那个玄机，那个天霄老人不肯说的第三条路，被这个老妇人一口道出——红色曼陀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