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石焚

102 第四十四章 曼陀城


除了寻找另一条蛊虫、喝忘情水这两条行不通的路,实际上普天之下还有第三种办法来解情人忧,之所以天霄老人不肯告诉,是因为他有私心。“红色曼陀罗可以解情人忧?”
    “红色曼陀罗具有世上最迷人的香气,可以引诱世上所有的东西,包括那条蛊虫。”
    “您……所言非虚?”
    “你信或不信,老身并无所谓,做不做,在你。”
    “如何才能长出红色的曼陀罗?”严于柯的话里透着坚决。
    老妇人看着他,目光竟柔和起来,有些踟蹰,“你可想好了?”
    严于柯并未说话,目光却不容置疑地坚定。
    老妇人微微慨叹,缓缓道,“再过五日,便是十五。月圆之夜,在月光的照耀下,你要将你的血祭献给白色的曼陀罗,让曼陀罗的花心吸食你的血液,用你的血液浇注,直到花心满足,我会为你奏乐,以感化花神,到时就看你能否用你的血,种出那株红色曼陀罗了。”
    严于柯垂下眼帘,竟有些笑意浮在脸上。
    送走严于柯,老管家时不时抬头去看闭着眼养神的老夫人,几番欲言又止。老夫人睁开眼,“你想说什么便说,吞吞吐吐做什么?”
    老管家略低下眉,“夫人为了见他一面,果真是为了赌这一把么?”
    “哈哈,”老夫人清笑了两声,随即肃然,“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是,我就是要赌一把,我倒要看看,他到底忍不忍得住!是他那偏狭的怨恨重要,还是那小子重要?”
    老夫人的双眼睁着,却似恍惚着望向了远在千里外的天山,雪渊,直至云雾缭绕的月阙山。
    得到意料中的答案,老管家的眉宇皱得更甚,却再也不发一言,面上却出现了平和而坚决的表情,和严于柯之前的表情,无甚差别。
    ***
    在曼陀城已呆了四日,整日除了吃饭、睡觉,便是赏花,归来翊现在是一看到曼陀罗便想晕,一闻到曼陀罗香气便想吐……她真是想不通这曼陀城的人都是怎么活在这浓郁的香气里不烦不腻的!
    还有件事说来也怪。从那夜见到严于柯起,每日醒来她都能看到严于柯坐在她的床头,就那样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默默地凝视着她,害她每次一觉醒来便对着他,吓得半死不说连流口水说梦话磨牙之类的恶习都被他瞧了去,真是怪臊的。
    也问了他怎地不睡觉,他硬说自己起得早,来看看她。可她后来听半夜起来尿尿的恒儿说,半夜便看他坐在这里了……
    难道……我身体里有宝藏?还是那种半夜才会出现的宝藏?那该不会把我剖尸吧?归来翊这样想着,再看严于柯便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都是看到宝藏的那种表情,一个激灵吓得她直打颤,连忙躲到孩子后面,看也不敢再看严于柯一眼。
    严于柯只是摇摇头,转身离去,什么也不说。
    “红衣叔叔这几天怎么了?”靖儿从归来翊的魔爪下抢救回自己的衣襟,望着严于柯的背影有些惆怅。
    “娘亲是不是你欺负他了?”恒儿也嫌弃地推开归来翊。
    小石头正跟颢谦下棋,这时颢谦执黑子抬起头,小石头不解望着他,“颢谦哥哥怎么了?”
    颢谦看了看严于柯离去的方向,慢悠悠的说,“他喜欢她。”眼神扫向归来翊。
    “啊?”
    “什么!?”
    “怎么可能?!”
    其余三个小家伙的反应有些过大,小石头率先睨着归来翊,“她……”
    恒儿也看向归来翊,“娘亲不是慕容爹爹的妻子么?”
    靖儿眨巴着眼睛,不知所以。
    颢谦则继续执子下棋,胸有成竹,“肯定没错,我爷爷就是那样看老夫……”想到什么似的又立马乖乖闭上嘴。
    归来翊则深陷宝藏风云,也没留意他们说什么,待发觉他们都看着她,她忙叫起来,“今天是十五了,还有两天就是我生辰了,我们去集市逛逛怎么样?”
    ……众人深深鄙视之,什么都忘了居然还记得自己的生辰,就知道逛集市!!
    不过鄙视归鄙视,集市嘛,谁不爱逛?购物可是一件损人利己的乐事,花别人的钱,买自己想要的东西!
    小石头老早就想换一副新棋子了;靖儿则觊觎有副红脸的脸谱好久了;恒儿惦记着那口冰糖葫芦和狗不理包子……
    而提出此行的小归,则悻悻地跟在一群人屁股后面……付银两!!!眼看着慕容铩留下的白花花的银两一个一个的飞出去,给钱的时候还和小贩扳手劲儿,那叫一个肉疼蛋疼加心疼!
    颢谦不止一次在旁边说,“爷爷说了这些银两由我来付!”
    “不!!”疼归疼,归来翊自认是很有原则的,白吃白住就够了,哪能再大把挥霍人的钱啊,太缺德了!
    “颢谦你想要什么,想要什么尽管拿,娘亲,啊呸,姐姐来付,姐姐什么没有,穷得就只剩钱了,你就放心大胆的拿吧!!”归来翊大手一挥,豁出去了!
    颢谦默默看着她,将爷爷给他的银两,一一交给归来翊手里,也不再理她豪气云天的自言自语,跑上前与小石头他们玩了。
    归来翊正要喊颢谦将银两收回去,却不知哪里突然窜出来一个人往她身上撞,她一个不留神便和那人一齐倒在地上,手上的银两也甩出一地,行人见状忙涌上来捡银两,她立即便被人潮埋没,人多脚杂,她趴在地上半天也站不起来,倒是被捡银两的人时不时踩一脚踢一下,疼得她哇哇叫,而撞她那人也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等等,归来翊愣在原地,连躲闪都忘了,这个尖叫声…为何那么耳熟?这么一想,她也来劲了,大力地扒开那些腿啊、手啊、人啊、衣服啊,想要看清那个声音的主人……
    可就在她历尽千辛万苦,时而脸被踹一脚手被踢一脚身子被踩一脚的重重险境下,马上就能看到那人时,她猛地被人从那人潮中提了起来,双脚离地高高吊在半空中,已离开人潮几丈外了,她气愤地扭头去瞪那个拎她像拎小鸡一样的人,“放开我放开……”
    严于柯好看的眉眼此刻皱得一团糟,眼里毫不遮掩的心疼和气恼直直笼着她,“怎么总是如此不当心?”
    她正欲辩驳,四个小家伙已经奔过来,个个惊吓过度一边骂她一边担心她哪里受伤了没有,她瘪瘪嘴,不顾那紫一块青一块的淤青,转而拽住严于柯的袖子,“还有个人……快救救她,快!”
    严于柯轻抚了抚她额角的红肿,微微叹息着却又立马移至人群,去救那个人。
    归来翊大喇喇地拍了拍身上、脸上,笑嘻嘻地对四个小男子汉道,“我没事啦,一点都不痛,呐,你看,我按着一点都不……怎么了…那里…”她本说着,却看到人潮中被严于柯救起来的那个人突然抱着严于柯大哭起来,那哭声……太有穿透力了!
    “她怎么了?被踩到了吗,是不是很痛?啊?”跑过来,归来翊紧张地望着那人,又看了看严于柯。
    严于柯一动不动地任那女子抱着他,目光却盯着归来翊,脸上有着诡异的表情。
    “她怎……”两个字随着她看到那女子抬起头顿时被卡在了喉间。
    那女子哭得梨花带泪,终于抬起头望着严于柯,满目委屈柔情与思念,痴痴地看,抱着严于柯的手未曾松开一点点,反而愈发紧了,似是怕他会突然消失一般。
    归来翊的惊诧被严于柯尽收眼底,他想要抽开女子的手,那女子却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归来翊,满是泪痕的脸上扯出一个怪异的笑,
    “道无翊,你还没死呢。”
    此话让小石头等人恨恨瞪向那女子,靖儿上前一步怒喝,“你在胡说什么!”
    严于柯用力掰开那女子的手,退后三步冷冷道,“你如何会在这里?”
    女子换上柔情似水的笑,“信家哥哥在哪,我便去哪,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阿碧!”归来翊愣愣道,“你是阿碧?我怎么会记得你是阿碧呢?”更像是自言自语。
    阿碧顿时大笑起来,可衬着泪痕显得怪异十分,“你化成灰我也认得你,反之,你就算忘掉信家哥哥,也还记得我,哈哈哈哈,比起信家哥哥你,她更记得我呢!”她说着看向严于柯,想要从他脸上找出一丝丝不自然或是失望之类的情绪,却什么也没有,她笑不起来了,又一步步逼近严于柯,
    “你好不容易回来了,可待了不到半月便在吩咐国事,交待左右,我便猜到你又要走,又要来找她!!”她恨恨地指着归来翊,痛心地痴望着严于柯,“我不管,你就算走到天涯海角,我也要跟着你,就算死,我也要跟着你,我今生不能做你的妻,便是死,也要是你的鬼!德柴信家,你是甩不掉我的!!
    我可以放弃公主的位子,可以千里迢迢的来找你,可以被人踩在脚底不顾疼痛,可是,可是我不可以失去你……”
    阿碧的泪再次流满面,归来翊不忍看下去,转身便要离开。小石头、颢谦、恒儿和靖儿也默默跟着归来翊,悄无声息地走开了。
    严于柯压抑住想要留住她的冲动,终于看向阿碧,目光却不似之前那般冷了,“阿碧,你不可以失去我,但,我亦不能不去爱她…你是个聪明美丽的女孩,扶桑有大好的男儿爱你,我,不值得你这般偏爱…”
    阿碧一抹眼泪,竟有些冷酷地道,“信家哥哥现在才说这话不觉得晚了么,若在我小的时候你便这么告诉我,说不定我现今也不至于此,可那时你竟是连哄我、跟我说一句话的心思都没有……现在,现在你是想为她而死,是想在弥留之际可怜可怜我么……呵,你真是连假装都不会啊,不,你是不屑于在我面前假装吧……只可惜,你这般为她,她却什么都不知道,她一次次将你的真心践踏辜负,你……”
    “阿碧!”严于柯不耐地敛眉,“回扶桑去吧,不要再任性了!”
    留下这句话,严于柯便头也不回地从她身旁快速离去,连他的气息,都那么快的消散,她抓都抓不住。
    阿碧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严于柯的背影在她眼里逐渐模糊成一片红色夺目的画,又像是一滩鲜红流淌的血。
    ***
    十五的夜,银圆的月。
    亥时已过,整座曼陀城似一个乖巧沉睡的女婴,带着沉醉的香气,归于无边的梦境。
    城外的曼陀山则更像是一位哄睡了孩子的母亲,漫山遍野的曼陀罗沐浴在月光下,如一个个跳跃的精灵,随风舞动着整座山也灵动妙曼,有花瓣吹在空中飘荡,姣姣月,浓浓香,花浮动,人憔悴!
    曼陀山顶。火红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似花神一般的男子挺立站在花丛中,墨色长发风中狂舞,整个人看上去,竟不像是凡尘俗子!目光轻柔地落在他面前,白色的曼陀罗花床上躺着一位着纯色衣衫的女子,双手交放在腹上,双眼阖着,鬓角的发丝被风吹动,却浑然不知,沉睡深矣。
    “你可都准备好了?”
    离他们不远处,老管家携老夫人坐在那里,面前摆了一架古筝。老夫人也是一袭红色披风飞扬,满是皱纹的脸颊上竟隐隐看得出擦了腮红,殷殷带红,柳眉也画成了黛色,黯淡无光的唇竟也涂上胭脂,发髻是新的式样,一切,像是为了谁而特地打扮了一番,确实显现得出,年轻时,必是一位绝代佳人!
    严于柯没有说话,他收回自己的目光,握着她的手更紧了些,轻轻闭上眼,小翊,今夜喂你喝下的那碗茶,足够你睡到明日辰时了,届时你醒来,便会认得我了,只是,我不在你身边,你会想起我么?
    老夫人看着他,笑着摇摇头。老管家低首给老夫人调音,调好后退在一旁,而老夫人则拨动琴弦,开始弹奏一曲低怨又无悔的遥寄风思云梦归!
    琴音脆响,哀婉恻动!花枝舞动,红袍翩飞,怎奈那一抹相思意!
    已将她柔软的手握得温热,他俯下身低首轻吻柔荑,良久松开她的手,慢慢站起,竟差点一个踉跄,老管家竟也不忍去看。
    严于柯摘下一片曼陀罗叶,拿到眼前,周身顿时如寒冰附体,从头到脚一阵冰凉,就连刚才温热的手,此刻也冰冻三尺一般巨寒。
    他笑笑,那是一种发自肺腑的笑,是一种解脱、释放、自由的笑。
    琴声越发急促了,老夫人布满皱纹的双手此刻竟灵动得如同少女,她看着严于柯,带着怜悯,她亦四处殷切盼着来人,也怜悯她自己。
    一个刺耳的爆破音,老夫人的指甲划过琴弦,也划破了她的手指,鲜血沾上了弦子,可她恍若未见,依旧疯狂地抚琴,是的,疯狂。
    严于柯在那声爆破中,运足全身的功力至右手指尖,那片叶子顿时成了一枚寒冰利器,见血封喉!
    下一秒,他将那叶子扔出,目标是自己的喉咙……
    老夫人笑了,他终于要出现了!
    等了五十年,她终于就要见到他了,这小子是他选中统一东方之人,是他拼了自己的性命也要让这小子活着完成使命,他是这样的人!她最是了解他不过了,即便他发誓说终身不见她,可为了这小子,他也会来的,一定会来的!
    然而就在那一瞬,老夫人的笑僵住了,琴弦带着刺耳的嘎吱声嘭地一声断裂,琴声也戛然而止,老夫人的双手,鲜血一滴一滴往下落…落在断裂的琴弦上…落进琴身,流入曼陀罗里。
    那枚钢铁般坚硬的曼陀罗叶子如一颗扎实的钢钉,钉入了一个人的喉间,鲜血顿时直流……像急雨、像山洪,流进归来翊身旁的白色曼陀罗花心……
    “阿碧!!”严于柯抱住突如其来冲过来,替他挡住这枚叶子的阿碧,血从喉间流得欢快她的脸色却惨白得飞快的阿碧,笑得开心拽着他的红袍的阿碧。
    血不仅染红了白色曼陀罗,也浸入了严于柯的红袍,那红色显得更深更烈了。
    阿碧笑着,不住地喘着气,“信家哥哥……我,我不可以失去你……我,我…我要你永远,永远记住我……咳咳……信家哥哥,只有这样,你才会记得我,对吗?”
    严于柯的面颊早已跟阿碧的脸一样惨白了,他死死盯着阿碧,双手青筋暴起,努力想要将那个不断流血的洞给补住,塞住,却什么也做不了……
    “信家哥哥……”阿碧紧紧抓着他的红袍,是那么舍不得离开他,“你,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你说。”严于柯将她搂得近些,想要她说话不那么费力,喉间的苦涩竟带着腥咸。
    “你,你能……咳咳……能亲,亲我一下么?”阿碧的嘴唇已快失去颜色,紫白紫白的,她却还是笑着,她想留给她的信家哥哥一个欢乐可爱的自己。
    严于柯喉间动了动,慢慢靠近阿碧,阿碧的双眼焕发出异彩,嘴角的笑也越来越大,直到严于柯的唇触碰到她冰凉泛白的唇上。
    突然间,仿佛世界都静止了,风停了,花也不动了。他红袍上那只紧紧拽住的手,像是断线的风筝,唰地失去牵引力直直落了下去,而鼻翼间微弱的气息,也淡得轻得微不可见了……
    严于柯缓缓抬起头来。怀里的阿碧有长长的睫毛,轻闭着眼,嘴角那个大大的笑,还保持完好。
    天上的月依旧那么皎洁,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老管家已给老夫人包好了手,却突然闻到了一股摄人心魄的香气,他猛抬头,老夫人也正看着:
    归来翊身下的白色曼陀罗,已被鲜血浸染得一片血红,此刻,入眼的分明就是一大片红色曼陀罗,汲取月光之养分,饱饮少女之鲜血,那般娇艳,那般妩媚,鼻息处,萦绕的,不正是这红色曼陀罗的香气,醉生梦死!
    ***
    “你后悔吗?”
    她摇摇头,“我不后悔,若再给我一次生命,我依旧会毫不顾忌的爱上他,只是,我怕还是一样的结果……”
    白苡兀自叹息了一声,“莫要再想了,主子给你的这次生命,便是让我们完成九尾蜕,其他,若有来世……”
    “我明白。”阿碧笑道,“至少,这一世,我终于得到了他的吻,便不算白来一趟了。”
    “你这一世的目的,便是得他一个吻?”红叶讶然。
    “我竟从来也没像现在这般满足过。”阿碧豁然一笑,“我去给主子拿药吧!”
    黄珑看着浅笑的阿碧,不禁也微微笑了,“能在死前看开,也算一桩幸事!”
    白苡又叹了口气,幽幽道,“主子这次是悸心痛,岐骨陷处痛,名心痛,悸而痛,名悸心痛。《备急千金要方》上说,是因病久气血虚损,心脾失养所致。哎,我真怕这九层心痛未完,主子已经被折腾……”
    “喂,你别瞎说,晴明大人乃何种神人啊,不会的不会的!”红叶摆摆手,再看黄珑陷入沉思,便拐了她一下,
    “是在担心你儿子么?”
    黄珑笑着摇头,“我担心也无用,只是,晴明大人此次应用辰砂妙香散、加味四七汤、归脾汤,我正愁找不到辰砂……”
    “辰砂不是多得是么,我……”
    白苡拽住红叶,打断她的话,摇摇头,黄珑怕是在担心她的儿媳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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