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石焚

112 第五十四章 东大寺


归来翊的瘴气已成功排出了,用付复的法子,卓有成效。当夜吐了一盘淤血,连五脏六腑都险些吐了出去,看得众人心疼不已,好在人倒真的无事了,只是面部的伤痕还未痊愈,额头上、指节上的结痂也还在。
    不过比这件事更让大家吃惊的是,本来以为死定的付复,竟奇迹般地完全活了过来……事情是这样的:那日付复连呼吸都停止了,大家都以为他已死了,预备帮他准备后事时,他突然便醒过来了,只是,醒来后,连自己是谁,家里有哪些人等基本问题一概不知,俨然十一岁孩童的纯真模样,之前的世故老成一扫而空。
    正当大伙一头雾水,不知是喜是忧时,卢宇飞竟出现了。
    慕容铩和卢宇龙离开大西时,卢宇飞被派往战场与高丽国鏖战,此决定虽有些残忍,毕竟卢宇飞单恋素萦一场,可当事人却毅然受命,决然奔赴战场,一心作战!
    现下他来到高丽,便说明大西已完败高丽,战争,结束了。
    “非也。”卢宇飞跪在榻前,慕容铩正给归来翊擦拭伤口,“是高丽方面退兵,向我大西投降!”
    “那也是你骁勇击敌,让高丽大军不战而败!”卢宇龙夸赞道。
    弟弟却不领情,木然禀报,“陛下恕罪,其实末将方才已潜入高丽皇宫…火铃公主她…她下了遗诏,命高丽投降于大西,还将降书交由亲信,送于我方营帐,要高丽世世代代向大西俯首称臣……”
    “遗诏?”卢宇龙惊诧,她不是没事么,怎的会死?
    “末将亲眼见到那条蛇化为靡粉,而她也经太医诊断…大火将她的高骊殿烧得漫天火光,现在还未熄灭……陛下恕罪,末将先行告退!”卢宇飞话未说完便向慕容铩辞别,想来是用情太深了。
    看着卢宇飞跑出去,当哥哥的卢宇龙不仅无担忧之色,还唏嘘不已,“难怪从昨夜便见着有火光,原来是宫里着火了……这小子,竟还真动了感情!”
    “不觉得蹊跷么?”慕容铩手上动作未停,轻轻擦着妻子的手。
    “是有点。”卢宇龙抱臂沉思,“按您所说,付复和火铃的巫术依瘴气而存,生命也如此,但付复算是重生了,没道理火铃死了啊?”
    见慕容铩不搭话了,他斗胆上下打量了一番陛下,“昨夜…死的…莫不是,受不了您和翊姑娘的这番打击,索性死了干脆?”
    慕容铩一眼扫过来,卢宇龙的眼角跳了跳。
    “你想你师父了罢?”
    “陛下,陛下我错了……我发誓,我再也不拿您和翊姑娘说事了,我…”
    “那便去扶桑打前锋吧,顺便代朕问候问候你师父!”
    “陛下……”呜……
    ***
    因还未找到靖儿的哥哥璋儿,故他们的行程不得不排出大西,之前在朝阳之谷,那位祭司所言的九夷,就只剩下风夷和阳夷,那璋儿不在阳夷,便在风夷了!
    出发前,火铃的国丧还未进行,他们远远望着高丽皇宫,算是为她默哀,愿她一路走好!
    大大的马车驶出高骊城时,不远处一座高楼上,一个素衣女子蒙着面纱,望着他们离去的情景,泪眼朦胧,摘掉面纱,露出一张美丽的脸来——是火铃还是素萦,都已经不重要了。
    卢宇飞骑马走在前方,道无爵坐在车厢外赶车,言澜桐伸出半个脑袋,随即跑出来和道无爵并排坐着,娇羞又故作镇定的样子着实可爱,时不时偷瞄一眼道无爵,
    “相公我帮你吧!”
    “相公渴不渴?”
    “相公你看那边,那边是不是风景很美?”
    道无爵有意无意的扫她一眼,只用‘嗯,是,对,好’等单音节字来回答,但言澜桐已兴奋无比了,相公总算开窍了好吗!!
    车厢内。
    归来翊躺在慕容铩腿上熟睡,仍没有精神,慕容铩似笑非笑地低头看她;七个孩子碍于慕容铩的‘淫威’都不敢大声嚷嚷,眼神交流厮杀三百个回合,融入新集体的付复已被慕容铩起名叫付付,小石头顿时对这个和自己同岁的小伙伴来了兴趣,打得火热;胡琏则一个人在门帘边的角落里,恨不得念个隐身咒把自己给藏起来!
    晌午离开高丽,乘马车到码头,再乘船到风夷时,只到戌时,想来这一路着实太快太顺利了些,才会这么快到!
    下船的时候,孩子们早已按捺不住飞快的跳下船到岸边疯喊疯跳了,这一路可憋坏了,归来翊没精力,慕容铩又板着脸……
    “哥!”看来卢宇飞已恢复了本心,笑着迎上去,两兄弟抱在一起。卢宇龙拍拍他的肩,“你又有任务了!”
    慕容铩抱着归来翊从船上下来,“我们到了!”
    归来翊睁开眼目睹眼前朦胧黄昏后的码头,顿时愣住。她的反应尽收慕容铩眼底,他笑道,
    “我也没想到,风夷竟是这里。”
    道无爵看过来,归来翊也正看着他,兄妹俩心照不宣,这里,便是十四年前随着父亲一起来过的,汀州!
    也即是说,他们现在在扶桑。
    “德柴信康正要向我宣战,我倒不请自来了!”
    “真的要打?”暮色渐暗,已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
    当晚,他们宿在卢宇龙提前来安排好的驿馆——东大寺山前的驿馆,是汀州最好的驿馆,当年道无爵和父亲所住的驿馆,便也是这里。
    由于人太多,整个驿馆都被他们包了下来。卢宇龙按照吩咐,特地准备了一张可以容纳七个孩子的大床。胡琏与言澜桐一间,卢宇龙卢宇飞一间,道无爵一间。
    至于剩下的两个人……自然一间。
    “你跟哥哥一间吧!”归来翊躺在床上,晚上吃得有些撑,好久没吃东西了,一吃又停不下来。
    慕容铩坐在桌边正看着卢宇龙送来的简易奏折,虽老婆重要,可国事也怠慢不得,否则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大帽子又要扣上来了。听她如此一说,他回头看她,
    “你确定你嫂子会答应?”
    “应该是我哥不答应吧!”
    “既然知道你哥不答应,你还送羊入虎口,当真不会心疼我…”
    归来翊闹了个大红脸,轻咳一声,“我头晕,不跟你说了。”
    “是不是昨夜…”
    “你别说了,我不赶你走了,你留下来留下来吧!”归来翊最怕听到‘昨夜’两个字,掀过被子猛地捂住脑袋,再不理他。
    慕容铩笑出声来,“既然夫人如此强烈的要求,那我便遂你的愿才好!”
    归来翊作垂死挣扎状,两只脚弹了弹以示抗议。
    满满都是欢喜和甜蜜,慕容铩看奏折的速度也不免快起来,对有些上奏贪官污吏、贾党余孽罪行的折子,便也随着好心情批复下来:凌迟。
    归来翊捂得缺氧,便悄悄露出眼珠子,打量安安静静的桌旁。油灯下,勾勒出他挺拔的鼻梁、欣长的睫毛、优雅的脖颈和下巴……堪称完美的侧脸,居然长在她夫君脸上?
    都说认真工作的男人最性感,她却不觉得,明明最有疏离感好吗?那只像是上天完美的雕塑品,而不是有血有肉的人……她竟又莫名伤感起来,可看着他就想要流鼻血又是怎么回事?
    拉过被子将自己盖住,留两只眼睛盯着帐顶,脑子里乱糟糟的,仿佛一切都安定下来了,她和阿去就可以像童话故事里常说的,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可有时又会觉得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仿佛随时都会失去,随时都会灰飞烟灭……
    想太多果真是罪,本来甜蜜幸福的感觉这会儿早已如沙漏般静静流逝,只剩下无奈和伤怀。
    “又在瞎想什么?”被子突然被掀开,慕容铩已坐在床边,捧住她的脸,“都唤你好几声了,连我讲的话也没听见?”
    归来翊伸手握住他的手,“阿去,我好怕!”
    慕容铩宠溺的神情僵住,俯下身靠近她,“怕什么?”
    “我怕你会厌倦我,怕你会丢下我,怕我们不能一世长安!”
    “翊儿……”
    “你听我说完,”归来翊伸出食指压住他的唇,慕容铩捏住他的手指靠着自己的唇,听她继续说,“近来我时常做梦,梦里总是血淋淋的一片,当年道府满门的死一次次出现在我的梦里,那血腥味让我窒息,我想要逃离,想要握住你的手,却只能绝望地在那血色里被淹没…还有…严于柯的那只手臂…那只断掉的手臂会把我从绝望中拉出来……只有那一只手臂……”
    握住她手指的手显然紧了,慕容铩双眸如水,另一手轻抚她的发鬓,“翊儿,我不会再丢下你,永远不会再丢下你,相信我,相信自己,好不好,即便将来真有不可预知的事情发生,我们不是答允彼此,生死与共吗?最坏,便是我们一起上天入地,这不也是最好么?”
    “可是,万一我们误会彼此,产生隔阂,我不再相信你,你也,不再迁就我……”
    “翊儿……”慕容铩喉结上下滚动。
    “阿去,我怕,那一天的到来!”
    慕容铩什么也没说,俯下身去亲吻她的额头,一点点吻干她眼角的泪。紧紧搂住她,在她耳侧轻诉,
    “翊儿,我希望那一天,永远不会来。”
    归来翊伸出手环住他,也紧紧回抱住他。未来不可知,她却太杞人忧天,所以好好的夜被她扫了兴是么。
    靠得太近太紧,腰间的石子硌得她生疼,却突然忆起天音阁那次入了他的梦,听到他为孩子起的名字……
    暗自咬牙,心意已定。归来翊突然搂住慕容铩的脖子,在他耳侧轻咬了一下,慕容铩身子顿时僵住,好半响低沉到谷底的嗓音才道,“翊儿,莫要胡闹,你身子才刚好…”
    归来翊使劲摇头,搂着他脖子乱跳,“我不管,我就是,就是想给你生孩子了!”
    “翊儿?”慕容铩松开她的身子转而捧住她的脸,一脸惊喜和兴奋,“你,你说的是真的?你也想要我们的孩子了?”
    归来翊被他热切的眼神盯得羞涩起来,额头猛地撞向他的额头,抵住,轻轻应了一声,“嗯。”
    慕容铩的心都快飞起来了,猛地抱住她在屋里打转,“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翊儿,你知道我等你这句话等了多长时间了吗,等得我都快殚思竭虑油尽灯枯了!”
    归来翊抱住他的脑袋,学他捧她的脸一样捧住他的脸,“你既想要孩子,为何不直接跟我说?”
    慕容铩停下来,思忖片刻才道,“我怕你不答应,毕竟,道家的冤案尚未平反……”
    归来翊一手捏住他的左耳,不免气结,“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慕容铩当真宠她太过,竟对她捏陛下的耳朵毫无怨言,“从某些方面而言,我便是你的仇人,你愿意为仇人生孩子?那孩子的身体里流着仇家的血,即便你答应,你哥哥呢,道诚呢?我之所以不问你,便是怕在一切未知状况得不到解决前,我们不能有孩子,若真有个意外,你怎么办,孩子怎么办,到时即便我们坚守,孩子在那样的情况下也不能快乐成长,我不想让你和孩子受到伤害,无论是哪一点,都不是我想要的……”
    “阿去…”归来翊没想到他想得如此周全,任他抱着自己,双手便情不自禁去捏他的两只耳朵,第一次发现他的耳朵这么软,捏起来好舒服。
    “不过就目前看来,事情进展得比我想的要顺利,所以翊儿,”他望着她,“你觉得我们生几个好?”
    归来翊差点喷出一口血,这样幼稚的问题居然也会从慕容铩嘴里问出来。不过既然他问了,那她也得认真思考一下这个严肃的问题,“七个?不对,加上璋儿是八个……生八个!”
    “关璋儿什么事?”慕容铩斜眼瞪她,“八个儿子?”
    “不对不对,”归来翊摇头,“八个女儿,然后咱们那八个儿子就入赘当驸马,多热闹啊!”
    慕容铩:“……”这算盘怎么净为别人打的?
    归来翊脑子里瞬间装满了八个女儿和璋儿、颢谦、小石头、付付、无缺、玉益、恒儿、靖儿一对对幸福美满、郎才女貌的场景,顿觉人生无憾了!
    正想着人已到了床上,下一秒慕容铩欺身上来,“翊儿,别想了,想再多还不如立马行动,你说呢?”
    “你,你…我…”归来翊临到此时想打退堂鼓已然来不及了,话未出口嘴已被堵住……
    想反悔?
    去找管TA是儿子还是女儿说吧!
    ***
    道无爵睡不着,便信步走着走到当年道父所住的那间房去了。推开房门,用火舌子点燃了烛火,屋内立刻被照得透亮。
    看着一件件物品,脑海里想的尽是父亲的音容相貌。他走到桌前,顺手一抹,竟一尘不染:看来小二平日里收拾得挺干净!
    沿桌坐下,目光有些涣散,想想时下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全然没有父亲当年的风范,尤其是诛杀贾党数人,与市井中蛮横的屠夫有何区别,若是父亲,又该如何处之?或是像东凰所说的那样,放下仇恨?
    他兀自凄凉的笑了一声,杀都杀了,还想这些做什么。正心烦意乱,耳中传来窗外轻微的响动,他警觉,“谁?”
    快步移动到窗边,侧过身,只听窗外风声迭起,接着便是瓦片被踩响,他忙推开窗,只见一个红衣身影站在另一座高楼的屋檐之上,也正看着他。
    因距离相隔太远,那人在逆光中,道无爵看不清他的脸,但那红衣却永生难忘,他惊讶喊道,“阿柯?”
    那人不再看他,转过身跳下屋檐,飞快消失在夜幕中,再不见人影。
    他怎么会在这里?道无爵欲追已来不及,心下生疑,他现在不是应该在中京么?
    想了想,顿悟,难道是因为小翊?
    正想得出神,门被敲响,“相公,你在里面吗?在里面的吧,那我进来了!”
    道无爵吓了一大跳,正要说不准进来,门已被推开,言澜桐端着一碗东西走了进来,笑嘻嘻地走近他,
    “相公,我让厨房熬了点莲子羹,你快来尝尝,可新鲜了!”
    她把托盘放在桌上,端起那碗羹走到他面前,“你在看什么,月色么,现在是月末,月亮可惨淡了,还是关上窗吧,省得吹了冷风,受风寒可就不好了,对了,上次我给你缝的那件貂绒大氅呢,冷了就得披上啊!”
    道无爵关上窗,走到桌边坐下,听不得她的啰唆,便道,“现在又不是寒冬腊月,才六月天,如何用得上大氅?”
    言澜桐也跟着坐下,把羹往他面前一放,心下欢喜,相公肯收下她送的东西了呢,却未表露到脸上,只是淡淡道,“相公快喝吧,待会儿凉了!”
    看了她一眼,道无爵才慢慢拿起勺子,勉强的舀了一勺。
    “这间屋子,你之前来过么?”言澜桐怕尴尬,努力找话题。
    道无爵放下勺子,来劲了,“我十五岁那年,奉先皇之命,随父亲出使扶桑,那时我和父亲下榻的驿馆,便是这间驿馆,这个屋子,便是父亲那时住的,今日碰巧又来到这里,便进来看看……”
    “哦,原来是公公住过的,难怪啊!”言澜桐惊讶的表情虽浮夸却让人觉得可爱。
    道无爵眼角抽了抽,叫得也太嘴顺了一些……
    “相公你快喝啊!”言澜桐双手上扶,像是要给他喂一般。
    道无爵噢了一声,重新开始舀起一勺,快要送到嘴边却问道,“你要喝吗?”
    “……”言澜桐泪光闪烁,相公啊,孺子可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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