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萝歌

    她动作很快，快到身旁的所有人都无法阻止。
    左手掌心，就那样刻下了他的名字。
    “我不会忘的……”
    “一定不会！”
    仿佛是为了让对方安心般，少女再次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誓言。
    城门轰然落下，阻隔了二人对望的视线，然而，那一刻，两人都看到，对方的眼眸，璀璨如星。
    四周忽然亮了起来，一道道光芒刺穿厚厚的云层，照亮了山巅，那些飘落的雪花，不知是否因为夕阳的光辉，竟然，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色。
    天佑初，极北之地，纯白之山雨雪，其色深沉如赤，鲜妍如朱，遍布北原，其人曰：天泣血……
    ——《晋书·天佑本纪》
【尾声】
青之冢
    兄弟，再见。
    ——林秋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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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佑二年。
    清明。
    长安。
    长安的春日无疑是短的，却也是美的，毕竟是都城，最繁华，最热闹，最让人心醉。
    清明这日，各家各户往往扫坟祭祖，在家中焚起了香，祈求先祖保佑后人们平安多福，于是，城中便四处飘着各色香料的气味，从平民    百姓家中所焚的劣质合香，到富贵人家的檀香，若是到了宫城附近，便能嗅到“传说中”的龙涎香味了。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这年的清明虽然不曾有雨，可昨夜之雨留下的水洼泥泞还是遍布长安郊外，虽说春雨贵如油，但对于正在路上行走的行人来说，这春雨    唯一的作用便是让脚底的靴子沾满泥泞。
    骊山脚下的一处松林里，一名相貌英俊、衣着却极为普通的青年人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似乎正在为什么事情而出神，表情有些呆呆的。
    但是，若有人仔细看那青年人的脚底，便会发现——他的靴子，干净的好像刚刚经过洗刷。
    ……身上的衣服还是干的，这就说明他并不是从昨夜一直站到现在——还好，至少还没彻底傻掉……
    脚底下没有泥……嗯，这说明他其实是足不沾地“飞过来”的……
    啊呸！飞个大头鬼！
    就现在这种状况你这混蛋居然还敢用轻功你不想活了吗混蛋混蛋混蛋！
    站在青年人身后的少年额头冒起了青筋，一脸恨不得将身前那人宰而啖之的表情，丝丝杀气外溢出来，让本就无比阴暗的松林又添了几分鬼气。
    青年男子回头看了少年一眼：“哎呀，你来啦……那么，就在外面稍等一下好啦啊哈哈哈……”
    又是这个见鬼的混蛋稍等！
    少年咬着牙，忍耐住破口大骂的冲动，隐忍的闭上了眼睛。
    ……算了，习惯就好……
    “……哼！”好不容易才让心情平复下来，少年冷哼一声，转身大步走出了松林。
    青年人微笑着目送。
    ……哎呀呀真是的……从发现他不见到现在，也只过了这么短的时间而已啊……而且，这小子的靴子上，也一点儿泥巴都没有沾到哦……
    了不得的潜力和努力呢……
    就好像……当初的你一样。
    再度转身，青年人脸上的笑容消退了下去。
    他正面对着一座墓碑。
    为孤零零的坟茔添了两把土之后，青年人就再也无事可做，只因这孤坟干净得很，显然常常有人清理。
    他呆愣愣的盯着那墓碑看了许久，忽地一屁股坐在了碑旁，倚在了上面，左手懒懒的将随身携带的小酒葫芦塞子拔开，轻轻在墓前洒了一些，再举起来，自己饮了一口。
    因为喝得太过急了的原因，他本来白若脂玉的脸上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本就英俊的脸上，这下子倒有了几分魅惑的味道。
    “唔……兄弟啊……我又来看你了。”
    一成不变的开场白——除了第一年没有那个“又”字之外，还真是毫无变化……
    为自己那少得可怜、基本上可以算作不存在的创意笑了笑，青年人举起葫芦晃动两下，听见液体晃动的声音，嘴角又扯回原样。
    说完第一句，又怔怔了半日才开口，却是在向一个永远无法回答的人提问：“你说……他们怎么样了，嗯？”言毕，仿佛也想起自己说的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他又失笑道，“哎呀真是……你一定根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吧……一定在想‘又来了’对不对，嗯？”
    “算了……也没什么，只是每次来我都要问你一定也烦了，那么今天，说些别的好了……”
    “先说什么呢……你原先的那位上司吗？算了，死了那么久的人有什么好说的，连家都被抄了……呵，还落了个谋反的罪名……你看你果然是在骗我，还说什么去索命呢……我就知道那根本是骗人，哼……就凭你还想骗过我，早得很呢！”
    “那么……说说你很瞧得起的那个姓莫的好了……他如今是乐滋滋跑到哪里种地去了，哦对了，身边还有两个跟他老婆很熟的人，整天看自家媳妇跟人家说些她听不懂的话……哎呀呀，郁闷着呢……不过……哈哈哈……还真想不到那家伙也会吃醋呢！好在几个人都还让人放心，不会出什么事……应该不会吧。”甚是没有诚意的耸耸肩，青年人敷衍一般跳过“吃醋”这个话题，“你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走吧？告诉你哦……宫里一个内臣跟着四王造反，为了防他，把他关到狱里，要不是他老婆来要我们劫狱，被砍了脑袋的就不是老太监的心腹而是他咯……话说回来，他老婆胆子倒是够大，居然敢威胁我们……真是……”
    “我知道你一定会关心叛乱的事情……哎，我要是来一句‘且听下回分解’就拍拍屁股走人，你会不会气得活过来？呵呵……诈尸呢……还是……算了吧……”
    青年人自己嗤笑两声，又倒了一次酒。
    “鸟皇帝本事大得很，平叛干脆，四王的脑袋虽然保住了，但是削爵夺封，我看他倒是有些生不如死的意思……”
    “你看看，那个二皇子，如今是多么强大啊……九五之尊，啧。”
    “不过呢……虽然已经有了这样的实力，他却连大婚都没有……真是奇怪对吧？你知道为什么吗？那个家伙，以前居然也有一位‘非卿不娶’的红颜知己……啊呀呀这还真是让人惊讶，我还以为他真的是完全无情无义呢……唔，好吧，估计他也一直以为我是这样的人，呵呵……”
    “……因为我的确是这样的人啊……他究竟是怎样的人，碍不了我对他动手——知道的那么多，而他的野心又太大太大……我的江湖，不能给他一丝一毫的机会。”
    “你知道醉心丹么？主要是大麻啊罂粟什么的，连服一段时间就会上瘾——我在他每日必饮的茶水里一日下上一点，如今半年过去，他的身体已经虚弱的不像话……早晚……”
    “啊……不该说这些的……你最讨厌的就是这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可是……反正你也没有办法反驳，那就听着好了……咳，有本事，你起来阻止我说啊！”
    当然不会有回应。
    青年人嘟囔了一句“那我就忽略你的意见好了”便又继续讲述。
    “唉……说实在的，我其实真的很讨厌这个人呢……可这不是我要他命的理由……怎么说呢？不得已吗？是不是……太虚伪？”
    “我的双手啊……老早之前，就已经不是你所以为的那么干净了。”
    仰头喝了一大口，青年人脸上的神色忽然无比坚定。
    “可我不后悔，从前没有悔过，今后，也一定不悔！”
    摇摇头，右手在墓碑上拍了两把，左手一摊，做出洒脱的表情。
    “算了，反正你也帮不上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说也罢！”
    把剩下的酒倒进口中，青年人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下面的话。
    沉默着坐了半天，沉默着起身，沉默着走出几步，他终于，还是开了口：
    “你哥的骨灰，应他遗愿，洒在了……那座山上……只要能跟她在一起，你哥，就会开心的吧。“
    脚步声渐行渐远。
    一阵微风穿过了松林，送来了飘渺的话音。
    “最后还有……你不是江湖中人……这一点，我一直深以为憾。”
    些许松针垂落下来，落到了墓碑上。
    那墓碑上只有四个字。
    听松之墓。
    青年人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吐出，仿佛胸臆中的浊气就这么一扫而净。
    他大步向远方走去，向着他的长安、他的江湖走去。
    小小的酒葫芦被挂在墓碑上，因风轻轻撞击着石碑，发出“空”、“空”的响声。
    当我与这世界糅成一体，再也无法分割，当我不再复当年的单纯而有了黑白之外的颜色，至少还有你，能听我的诉说。
    小小的少年望着远去的背影，又回头看看松林，神色复杂。
    你又把我抛下了……真是过分，在你眼里，难道一个死去的人还比不上你的弟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