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未见春又深

72 敛光之匣(下)


正月十五,大魏典仪是上午告天祭祖,下午晋封亲贵宅眷,晚上内廷赐宴宗室,算是家族团圆。好不容易熬到月兔东升,御花园里冰灯点起来,果然是万点寒星,千树梨花。御花园内妃嫔命妇盛装打扮笑语温柔,男人们则在花园聚饮,平心而论,这般快乐风流,其实也不输给幽州当时。
    只不过皇后之下两行妃嫔,月相之右诸席亲王命妇,因我今日僭越晋封,免不了一番道贺,一番吃味,一番敬酒。所以,焰火还未放,我已经酒多了。大殿之上,又传进来那些热闹的歌舞。聒噪之下,酒涌上头,我和月相耳语一番,便悄悄溜出去透气。
    一出大殿,寒气便扑面而来。我站在回廊之上,隔着晶莹剔透的庭间花树,瞧见宗室王爷们的酒席围着行障,生着火炉,虽是幕天席地,照样热火朝天。拓跋锋今日心情不错,被几个侄儿围着,单手同他们较量。世兼、世惠反而老老实实,立规矩一般,在旁边呆看着。
    “哟,一时不见便这般思念?远远瞧一眼也好?”戏谑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倏尔转身,不出所料,魏主陛下驾到。他很喜欢悄悄立于我身后。身为一国之主而练就神出鬼没行步无声的功夫,不晓得是要做什么?
    我当着他的面慢慢坐下,倚靠在栏杆之上,散漫地道:“我酒多了,陛下能恕我失礼么?”
    拓跋炎微笑道:“自从与夫人相见,朕何尝计较过夫人的礼数?”
    “这么说来,莫非我一直都失礼得很?”我望着他,亦微笑。
    “失礼未必,大胆是一定的。”拓跋炎俯身过来,伸手将我的鬓边的一丝散发向耳后藏去,我淡然端坐,不闪不避。他又笑了,“比如现在,夫人与朕独处,难道不害怕么?”
    “陛下是希望我害怕么?”我靠着栏柱眯眼审视他。这个男人也算好威仪有气势,只是这个世上,除了宇文以礼和海其腾君,再无一人,能令我不自在。
    “当然不。”他笑了一笑,亦便坐下,貂皮袍角不经意间便覆上了我的裙裾,“襄亲王妃仪态自若,最是可爱。”
    “我有些醉,所以出来透气,但是陛下您,今夜可是一家一族之主,如何可以撇下这么多宗亲子弟,擅自逃席呢?”我与他各自凭栏对坐,难得有当面谛视国主的机会,我连他今天穿何色衬袍都看清了。
    “有三哥安席也便是了。”拓跋炎嘴角在笑,眉峰却是不经意地扫过一番秋意。
    大魏宗室枝叶繁盛,光叔父辈就是十一个王爷,同辈堂兄弟更是数不过来,然而先帝之子,却只剩三人。海其腾君母夫人早逝,虽然战功彪炳,却始终受父亲冷遇,而拓跋炎则因着太后之族强盛,经过血雨腥风方辛苦即位,手足之间猜忌心重,自然不及拓跋锋有人缘。
    “今日皇后娘娘待我甚是严苛……”我漫不经心地对拓跋炎道,一边用眼扫过那边的宴席。
    “夫人这是在向朕告状么?”拓跋炎抿唇而笑,这个神态喏,倒有几分象他的。
    “不,”我晃了一晃,站起身来,“我是想说,陛下在此宽坐,请恕臣妾不得奉陪了。”
    不过是离开这么一刻的功夫,回到殿中时,皇后娘娘已然是侧目而视了。
    “襄亲王妃,你可算是回来了,”又是那位慕容淑妃,嬉笑着前来发难,“莫非片刻的功夫都等不得,溜去见夫君了么?”
    “淑妃娘娘啊,这一台歌舞还不够您看的,尽盯着臣妾的行踪做什么?”我在席位上坐端正,抬眼瞅了她一眼,笑道:“你又不是我婆婆。”
    此言一出,我先看见徒单月相的脸唰地白了,慕容淑妃的脸却骤然涨红。她欲怒而又不敢,自然只能扭头忍气吞声。
    但皇后这些日子正不得机会发作我,当即冷笑,开口道:“襄亲王妃晋封了魏国夫人,便连淑妃也不放在眼里了么?”
    “皇后娘娘,繁露她醉了……”徒单月相一言未了,被皇后横扫一眼,顿时哑口无言。
    “皇后娘娘,臣妾不过是和淑妃娘娘开了一句玩笑而已,何至于说得这么严重呢?”我笑着,眼神却是挑衅地看着那个不得所爱的女人。她何止是不得所爱,那副在繁华堆中寂寞欲死的神态,简直跟活在孤独地狱里没两样。好个心有所属的皇后,好个同床异梦的妻子,没想到喜怒无常的魏主陛下竟还真是能忍!
    一旁的慕容昭仪连忙来打圆场,皇后强持片刻,方道:“襄亲王妃失言,当自罚三杯,向淑妃道歉。”
    两旁侍女伶俐,闻言便是给我在桌前重又斟满了三杯。
    我淡然扫了酒杯一眼,仰脸笑道:“皇后娘娘,求免了罢,臣妾实在是,喝不下了。”
    “你们汉人有句谚语叫做‘敬酒不吃吃罚酒’,”皇后凤目愠怒,毫无笑意地向我勾起嘴角道:“可知罚酒不吃,又会如何?”
    我淡然凝望她片刻,拔下头上压了一天最为沉重的那根金镶玉簪子,在指尖轻轻转动,三只酒杯清脆落地,殿内一片死寂。
    我笑着把簪子往台上一掷,道:“愿闻其详。”
    原来是鞭刑,原来魏国的一品夫人也可以被抽鞭子的。
    我被瑶环、琳琅死死按在地下,才一鞭落下来,泪水便不可抑制滴落在地。“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连这个道理都不懂的上位者,通常不见得有好下场。这容皇后陛下,实在比谢皇后陛下要冲动许多,她只顾一时痛快,才不管我用意为何!你再打得狠些,我才算是满载而归。
    只是心里虽然有准备,但刑也是很难熬的啊。我咬着嘴唇勉强做到声息全无令她更怒,而眼前金星迸发,耳边嗡嗡作响,神智也快有些模糊了。
    ……这里诸多宗室之妻,耳报神决不会少,我怎么算着受刑决不会超过二十下,不会超过二十下……
    谁知拓跋炎行路这般迟缓!我都快昏死过去了,才听到那一声强压着怒火的断喝:
    “还不给我住手!”
    瑶环和琳琅这才吓得手一软,我当即一头栽倒在那件黑貂袍子上。今日衣裳何其有缘,已经是两度相遇了。我靠在他身上凝神片刻,方才抬得起头——虽然不是绝色,但若是我泪水盈睫,云间山上十万人营中,也并不曾有一个男人可以拒绝。
    我透过泪水亦已瞥见海其腾君随后跨进殿来,立即轻不可闻地对拓跋炎耳语:
    “陛下……皇后娘娘莫非是,因为陛下,才、与臣妾为难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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