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未见春又深

83 风雷之变


醒来的时候,阳光从穹帐顶部,直射到我的脸上。我慢慢起身,晕了半天不知身在何方。有一瞬间,连自己是谁都不晓得。
    而阳光满室,帐中摆设少而洁,至少床上衣物,不陌生。我披衣下地,地毯还铺得挺厚,仿佛踩在云端一般。
    我走至帐帘前,尚未动手,那帐帘就为人掀起,赤罗端着铜盆正欲进来。见我站在门口,立刻弯腰行礼。于是,我就看见她身后湛湛青天,帐篷之外,冰蓝的辽海湖近在目前,湖中倒映的是从未见过的雪山。
    震讶之中,我想走出去确认一番,身子竟然纹丝不动,我低下头,脚上未着罗袜,却是一根银色的链子拴住了右足,寻迹回顾,那细链穿于顶帐铜柱之上,接口焊死。
    ……此房不拆,我休想走,即便要走,外面茫茫草原,路径何在?
    我想起昨夜,哦,也许都不是昨夜的那杯酒,顿时了悟。酒里下药,他做事竟能无耻至此,也不怕伤了孩儿?!
    平生鲜少愤怒,但这一气,只觉血气翻涌,继之头目森然,再继之小腹都隐痛上来。我强持片刻,脸色大变,赤罗见得不好,扶我坐到床上,便去叫人。
    此时,我方看见枕边即有一角便笺,笺写我名,他的字一如当日,动我心神。我忍住撕个粉碎的冲动,手颤着抽出信来,纸上墨色浓重,只一行字:
    上策甚佳,容当许之;若有别图,幸早断念。锋字。
    看完便揉成一团,那绵软的信笺象团热火,烧灼我的掌心。为什么事事钳制我?为什么要狭路相逢这等冤家?
    我被圈禁之处,不知是辽海域的何处封地,眼目所及绝无人烟部落。随侍者不过是女使赤罗,大夫景庐与亲卫仆固隽等数人而已。
    景庐因为我身体虚弱,一早便向拓跋锋告过密。此刻落入他的圈套之中,自然更是纸笔书籍都没收干净,除了一味保养吃睡,绕房散步,便是坐在门口远眺风景,绝无他事可做。
    成日呆坐,一连三月看同样的风景。这一日我终于忍不住大光其火,把仆固隽叫来训斥一通,务必要他们把帐篷拆了,给我换一个方向。
    仆固隽之前是居澜的副手,为人却比居澜爽气干练。听我发完脾气,他仰脸看看天色,竟是毫不踌躇,马上召集人手,先将帐篷里的东西依次挪出,然后便是拆帐篷换方向。
    帐篷一旦掀掉,三面草原,一面对湖山,风景却也甚好。夏月草长天晴,远处点点羊群,野花如织锦。
    有一种脱离牢笼的错觉,我不禁笑道:“天气这样热,不搭帐篷碍眼也可以吧?”
    仆固隽正指挥侍从打桩,闻言呆了一呆,回头顾我道:“如果王妃生产时,不忌讳人多眼杂,那么……”
    “前言戏之耳,今后门对东。”我立刻沉下脸。
    一旁帮忙拿东西的赤罗埋头忍笑,耳朵尖都红了。哼,一句笑话,值得这么激动么?
    正在大家为我忙活之际,那远处的羊群忽然四散,能起这等烟尘,似乎有百余骑人马向此而行。
    我眯目尚看不出所以,但显然远来者旗语暗号皆不对。牧羊的前锋骑马回报,仆固隽脸色大变,他一声令下,大家丢了活计,取剑上马——只是,我们的人加上赤罗不过十二名,纵然以一当十,亦不是那远来者的对手。
    赤罗此刻也取小皮甲穿上,持剑在手。仆固隽拧眉环视营地片刻,起剑就往伫立着铜柱斫去。这些时,我也看出拓跋锋拴我的链条非是寻常钢铁,若无钥匙,绝打不开那脚环。现在也只有那一头铜柱是个弱点,若是斫开了,我至多带链而逃罢了。
    哼,他圈禁我的时候就没想到会有这等危险吗?
    还是说,此地的秘密不慎泄露,是因为朝内的争斗已超出了他的预期呢?
    这么一想,我整个人都觉得有些不好了。
    仆固隽拼命斫那铜柱,远处的人马却不断进逼过来,十人的侍卫已一字排开,做成防御之势。
    景庐抱着药箱,在马背上长叹气:“夫人的身体,夫人的身体,只怕是骑不了马的。”仆固隽不理他,铜柱上火星四溅,最后一下,总算将银链斩下,只是上面还带着铜柱上含着环口的龙首——也有十几斤重。
    他替我提着,命赤罗上马接我,我勉强走至马旁,可小腹骤然抽痛,此时方有胎七月而已。
    我摇头不得已缓缓坐下,景庐亦跳下马背,把脉之后,哭丧着脸道:“仆固将军,夫人怕是要早产。”
    仆固隽若在刚才还有几分镇定,此刻却是方寸大乱,额上冷汗直流。
    “仆固隽,不管来者何人,弃剑投降。”我说一句话都用尽所有力气,“帐篷朝东,照样给我搭起来。”
    携人马汹汹而来的是银发柏季,而一碗药喝下去仍然止不住流血的我,却是当真要早产。
    房间内,景庐、赤罗忙个不休,我固然已痛得死去活来,可恨神智却还极清醒。
    不管银发柏季之先是如何打算的,但显然不曾料到我身体如此之差。我若死了,钳制海其腾君的计划何止是落空。他一早慌了手脚,远远蹲在门边。
    “柏季,若今日我顺产便罢,若是母子两亡,你此生还能过太平日子么?”我眼角瞥见他不由就发狠。
    柏季没料到我这么受不起惊吓,他哭丧着脸挪近来,顺手拿手巾给我擦汗,嗫嚅道:“王妃真的是误会小子了,小子只是打猎偶然经过……”
    我不由自主就哭了:“我是真的要这个孩子的,辛苦了这么久,被柏季这般惊吓,却是再也活不成了。”
    景庐在我胳膊上扎了好多针,此刻见我激动,连忙道:“夫人此时万万不可动气。”
    “我也不想……”我脑中一片茫然再也不记得看过的几本医术,“七个月可能活么?”
    “能活能活!”柏季一叠声的道。
    “能活,我也没力气生……”我此刻只有哭的时候,才痛得好些。
    “那王妃别哭啦,哭也费力气啊。”柏季又不知死活地用袖子给我擦眼泪,我大怒起来,伸手就甩他一耳光,可惜好无力,连声音都没。
    柏季此刻好比见了亲奶奶,唾面自干,不敢动。
    “柏季从一开始就骗我,其实那天你就知道我是谁,故意上来说海其腾君坏话!”
    “冤枉……”
    “你还敢回嘴。那天柏氏盟会,除了我,哪一个你不认识?上我这里说是非,无非是想挑唆他们兄弟早日翻脸,你们柏氏从中取利。”
    “王妃,你此刻身体要紧,不如少说两句呢?”柏季也好像仆固隽刚才那样一头的冷汗。
    “我就快死了,遗言给你。以免他日海其腾君刑讯逼供,你说不出来。”
    柏季长叹一声,跪坐在我身侧,垂头不语。
    “七个月究竟能活么?”我到了这步田地说话固然费力,可若是不说话,心里更是倒海翻江。
    “能活。”倒是景庐与柏季,异口同声地道。
    “好吧,那就破腹取子吧。”我看着手臂上止痛的银针——毫无作用,叹道:“至少能活一个,也算是,有交代了。”
    “……求王妃别胡说了啊。”柏季被我逼得几乎要哭了。
    “海其腾君和国主翻脸了,柏氏想帮国主对不对?”我瞪着他,“因为雪城主忠于海其腾君,所以柏氏要他的领地,只有投靠拓跋炎。”
    柏季猝不及防,脸色说明一切。
    “可惜拓跋炎却也没有占据优势。”否则凭他与我的交情,若是有闲功夫,岂非应当亲自来迎我?携我在海其腾君面前沾沾自喜,这样的机会也很难得哟。
    “虽然如此,从今夜之后,你们也只能死心塌地地帮国主了。”我冷笑,“我死了,就算柏氏要回头,他也不会答应了,啊……”
    难以形容的利痛袭来,我忍不住惊叫,柏季惶恐地握住我的手。
    若不是力气断绝,一百样粗鲁骂人的话,我都能出口。若是一切顺利,此时此刻难道不应该是海其腾君握住我手吗?
    “……现在我好难受,你给我唱歌。”在所有的力气与血液离我而去之前,我望着逐渐暗下来房间,命令道。
    柏季这回识相地连“什么”二字都没有出口,他咳嗽一声,便唱起来。
    他低沉的歌声,出乎意料的悠扬。我的魂魄仿佛能随着这歌声飘得很远,远离这囚禁我的躯体与房间,远离此身经历的痛苦与悲哀……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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