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你再顾倾城

我没来得及见到刘慕。
    醒来时，已是身在北凉。
    听说太子逼宫，皇上病发猝死在重华宫。两个皇子打得热火朝天，谁也没顾得皇上的尸身。直到十日后，新皇登基，这才料理后事。东楚皇帝生前何等风光，死后尸体臭了烂了却是没人管，真是悲哀。这也是刘慕最终目的吧？脑袋里不由得浮起他一贯浅浅的得意的微笑。他从来不是张扬的人，就算达到目的也未必能表露出来。
    不足两个月，王兄告诉我：“东楚皇帝坠马死了，想不想知道现在谁登基了？”
    我摇摇头，坦白说我一点兴趣也没有。那些都是与我无关的事情了。王兄也不勉强，他似有很多话想说，抬眼见我神情冷漠，伸手原想轻拍我的肩头，想了想还是放了下来。自从被他强行带回北凉，我没再主动和他多说过半句。
    有什么好说的呢？
    没有了。
    有些意外，我居然在北凉宫廷遇到了官官。当初刘慕说他把官官流放了，没想到竟是送到这里。现在，她是我的皇嫂。虽然不是北凉王后，却是宠惯后宫的贵妃。见到我的时候，她也一脸惊讶。我问她是刘慕逼的吗？她只是抿嘴，沉默片刻后，答非所问：“他待我很好，我无以为报。只能……”
    官官没再说下去。
    望着迎春盛开的灼灼桃花，瞥见王兄走来，脸上浮起灿烂的笑容，疾步走上去挽起他的手臂。亲昵耳语，王兄像是得到了什么惊天喜讯，楼抱起她，像捧着世间最珍贵的东西，眼角眉梢盈满了笑意：“真的？几个月了？”
    我不明白官官口中的‘他’指的是谁。但我想，这似乎并不重要。
    几日后。我等来的是一场婚姻。说起来这是我第三次成婚了。第一次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孩子，第二次带着任务妄想谋杀亲夫，而这一次……真是奇怪，连夫君是谁都不甚清楚。只让我穿着光鲜亮丽，打扮得比平常好看点，匆匆送上马车。也是，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只能悄悄进行。
    我已经不再是当年任人摆布的丫头了。
    我的心，留在东楚。
    我该回去的。这是我逃跑的唯一机会。
    运气真的很差。那天下着雨，凉飕飕的冷风。夜路泥泞，很不好走。又不敢走官道，只能凭着记忆，绕偏僻小道。不知走了多久，好冷，浑身都在打颤。夜里狼嚎，显得周遭阴森恐怖。身后仿佛有双眼睛在盯着，树林飒飒作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靠近。
    我连忙小跑起来，那东西越来越逼近，忽然被绊了一下，重重摔了一跤。肚子忽然绞痛起来，好难受。我会疼死吗？
    不能死。我要活着回去，我想见他。
    一双温暖的手伸来，搀起我。抬头看不清他的脸，迷蒙细雨里，他横抱起我，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丫头，答应你的我都做到了，你该兑现你的承诺不是吗？为什么还要逃？”
    “是你。”
    我没有力气去惊讶，意识迷迷糊糊的。仿佛是回到很多年前。他手把手地教我弹琴，淡淡的佛手香沁人心脾。画面一直在变幻，他教我写字、画画……那时候，他说，丫头，我们之间总有一个要死的。与其死在别人手里，我宁愿是你动手。没有关系，杀了我以后你会忘了关于我的一切，没有关系的，你会忘了我……
    他的脾气很好，清俊的脸上总能笑容。和刘慕不一样，他的笑容是澄澈干净的还透着天真。刘慕却是深沉的浅笑，眉头总是微皱着，时时刻刻在算计着别人。
    仿佛是思念到了极致，浮现的那张脸竟是刘慕。
    刘慕啊……有好久没见了呢。
    很多年以后。东楚王城驶入一辆极其平凡的马车。念念一直在深山里生活，从未见过都城的繁华。黑溜溜的小眼睛盯着车窗外，街道两边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胭脂水粉、绫罗粗布、发簪朱钗，还有杂耍、糖葫芦……到底是孩子心性，盯着捏面人的商贩，满心觉得神奇。
    拗不过她的撒娇，只得下车陪她逛逛。
    “娘，我想要那个小人儿。我还想吃糖葫芦，还有麻花、煎饼、桂花糕……”
    “好好好。我们都去买，可是你吃得完吗？”我笑眯眯地问。
    “吃不完带回家给爹吃”念念鬼灵精地吐了吐舌头。她的身体不好，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哮喘。不敢给她买太多东西，只是带着她往杂耍的人群分散她的注意。
    临走前，他很淡然：“我以为远离那些纷扰，你会过得很好。我以为在那里你不快乐。事到如今我错了，和我在一起你更不快乐。那么这五年已经够了。你该去找属于你的快乐。念念……只要按时服药，让她跟着你无碍。”
    我犹豫了。我怕了。怎么能去找呢？隔了这么多年，没有任何东楚的消息。他若有心，凭他的能力他的智慧，他会找到我的。可是一点消息都没有。他心里若不是怨我那便是忘了我。
    “有些事你不去做，会抱憾终身。不管结果如何，起码你试过了，不后悔了。去吧。若不是我想的那样，若你不想留下，再回来也可。就当是出去散散心，念念长这么大都没出过远门呢。想你自小锦衣玉食，怎么带出来的孩子一点市面都没见过。”
    就是这样半推半就地来了。曾经心心念念的都城，这里的人还一样吗？
    恍惚出了会儿神，回过头却不见念念的影子。若是让人来人往冲散了，应该走得不远。念念是个聪明的孩子，我并不担心。可是转念一想，万一碰上人口贩子呢？越想越觉得心慌，沿途问了行人，可是这样的孩子满大街都是。一会儿有人指东，一会儿有人指西，晕头转向地找。
    念念、念念……千万别出事才好。
    天色渐黑了。念念小时候让我弄丢过一次，是在山脚下的小庄子里，也是这样的夜晚。所以她怕黑，必须掌灯才能睡着。这时候指不定在哪儿鬼哭狼嚎。万一发病……我打了个激灵。只能折回东巷那栋大宅。
    平头百姓想见小侯爷一面不容易。开门的又是势利眼，见我荆钗布裙，因为一路奔走有些狼狈，话没说全就打发我走，搪塞说小侯爷不在府邸。我气急败坏，扇了那人一耳光：“小侯爷不在那就带我见你们老侯爷。耽误了事儿，我杀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那人先是一愣，料想不到一个妇人口出狂言，然后撩起袖子打过来——
    迟迟没有听见声响。睁眼时只见一个人顺手将开门的下人撂倒在地，还是个故人。没等我开口，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你……来做什么？”
    身体忽地一僵，胸口有种酸涩在蔓延，哽在喉咙里。
    是他。
    他走了过来，依旧是一袭青衫锦衣，显然是微服私访，身边的侍卫也只有青鸾一个。一只手扶起下颌，迫我直视他，又顺下来掐住脖子，仿佛是压抑许久的质问：“你还回来做什么？”
    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勇气。我挣扎开，哭得很凶，望着他哀求：“念念丢了……她不见了！帮我找她，我求你帮我找她。她还是个孩子，许是教人贩子拐走了，也可能她迷路了，她从中午就没用过饭，她还病着……她不能有事。”
    我很慌乱，语无伦次。
    刘慕着实被吓得不轻。但他很快吩咐青鸾就近找贺兰濂带人搜城。我不放心，也想跟上去。可是谁都不敢带我，因为刘慕牵着我的手站在我身边。他一个冷冽的眼神足以击退任何一个想捎上我的人。最后，刘慕还是叫人牵来一匹马，抱我上去。
    “念念在哪儿弄丢的？”
    “东市。如意糕团店门口，白天有杂耍很多人。”
    再度陷入沉默。他快马骑去东市，因为宵禁，这里已经没什么行人，静得只听见马蹄声。也不知找了多少个地方，天空泛起鱼肚白，我们俩都有些累了。他忽然不找边际地问：“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啊？嗯。”
    “我过得很不好。因为这里一片荒芜。”他落寞地指了指胸膛，“那时我气你去找苏流。他在斛律明辉的保护下还活着，我一直都知道，可我不会告诉你。我怕你知道了以后就舍弃我了，他是那么好那么优秀的一个人……后来你被掳走以后，我病得很重，左右我活不长了，不如放你走。再后来苏流替我解毒，等我好转了，却害怕去找你。阿璎，我一直以为你舍我而去了。”
    我微微一怔。
    青鸾带着一队人策马而来。念念和一个俊朗的小少年同骑一匹白马。那少年鲜衣怒马，行至刘慕跟前单膝跪地行礼，身后一行人也跟着跪下来。我顾不得这些礼数，疾步上去牵走念念。待小少年起身，脸上惊喜道：“娘亲！”
    “好久不见。过得好吗？一眨眼你都长高了也英俊了。唔，长得越来越像你爹了。”
    念念舔着不知哪儿来的面人，蹬蹬蹬又跑到他身边，怒道：“我只说找到我娘的话把小人儿分你一半，又没说要把我娘分给你！你这人怎么就这么厚脸皮啊？”
    “小丫头，你还没出生的时候你娘就嫁给我爹了。所以她也是我娘亲，你还得管我叫哥哥呢。来，叫哥哥。”
    念念气得不轻，张牙舞爪：“胡说！我娘嫁给我爹了，怎么是你爹？”
    我有些怕刘慕回头又质问我，哪知道他抱起念念，笑容依旧如沐春风：“你娘嫁给你爹，你娘又是嫁给我，所以我是你爹，是这样对不对？”念念本来撅着嘴很不高兴，见刘慕气宇轩昂，流着口水吧唧亲了一口，又笑嘻嘻：“唔~对。”
    “她平时让我惯坏了，没大没小的，抱歉。”我试图把念念抱回来，这小家伙不怕生粘着刘慕不肯松手。刘慕笑了笑：“姑娘家是该惯着养。她长得很好，就是性子不像你。我也觉得不该像你，太文文静静的总是把什么事儿都憋在心里，容易受委屈。”
    “念念，走，该回家了。”
    好不容易把念念抱回来。我也不知自己在纠结什么，只是觉得我不该在他最艰难的时候不在他身边。如今他坐拥天下，却想来分享他的一切。我似乎没有这样的资格。
    “刘慕，谢谢。”
    念念有些重，我抱不了多久就把她放下来牵着走。一夜没睡，她有些困了。眼皮眨巴眨巴，惺忪迷离。我叹了口气，想蹲下来背她。刘慕笑道：“来，我背你。”念念见我已经蹲身，又瞧见刘慕俊颜，眼睛一亮，毫不犹豫地扑上去。
    “嗯，我们回家。”
    “你……”就不困惑吗？
    他似看穿我的心思，笑了笑：“如果我现在放手，这辈子都会是遗憾。何况她长得和我很像，掌心还有颗朱砂痣。真巧，我也有，太子也有。”
    晨曦阳光，投射在他们父女俩身上，金灿灿的恍若仙人。我回头招招手，小少年点头疾步走来。我想，就这样吧，这样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