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肃花絮晚

114 初梨


    裴子曜的女儿排到了“初”字辈,裴子曜为其取名叫初梨。然而初离,初离,听来毕竟不喜庆,裴子曜便道,“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原是为纪念这一场声势浩大的冬月初雪。
    云卿念着这名字,便忆起当年梨花树下初初相见,裴子曜拂开满地梨花,以指作笔写下字:“日出有曜,这是我的名字,你呢?”
    “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这是我的名字,我叫云卿。”
    旦复旦兮,旦复旦兮。
    约莫是时候了。
    在一派风平浪静的时候,云卿曾受邀去裴家做客,因是裴老爷亲自写的请柬,她便就去了。待进了门,便见裴老爷难得地坐在正厅,如今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拨弄着五块黑色方形薄片,云卿定睛一看,每片长三寸,宽一寸,是黑曜石磨制而成,上刻道符,书太乙神名,隐隐有暗光涌动。
    这是裴老爷在卜卦,十分稀罕的五曜算法,她曾有幸见识过。
    厅中并无旁人。裴老爷神情恍惚,半晌方知是她们进门,便就笑道:“来了?快坐。”
    既坐下,也不请人看茶,只是抱了孩子上前道:“这孩子叫初梨,如今才不过十二天,你抱一抱。”
    那孩子长得玉雪可爱,大约是太小了,看着仿佛一团雪融的人形,一碰就会化开来似的,云卿看了一眼,但见孩子眉眼都像极了年少时的裴子曜,端的是安静又美好。
    云卿坐着只是不动。
    裴老爷见状,便重又抱紧了孩子,沉声一叹说:“罢了,她本不是有幸能得许多人宠爱的命。”
    云卿望了一眼五曜算碟,半晌方劝道:“孩子才十二天,又能看出多少运势,伯父何必此时就为她卜卦,未免太早了些。如今喜添孙女,家中又无牵挂,伯父该当颐养天年,好生保重身子才是。”
    裴老爷心疼地看一眼孩子,眸中尽是认命的痛苦,待神色恍惚地坐回去,方叹道:“你可记得当日我为你卜的那一卦么?”
    “自是记得,”云卿道,“但我爹其他都说了,单只我的卦象未提及。”
    裴老爷点点头,神色萧索道:“镇星稳坐,乃是土命,中土克北水,于我子曜是没缘分的,但我往裴家布的皆是西金的阵,若我多年经营果真有用,只要你关键时候愿意帮一把,以中土助西金,以西金旺北水,反而能救子曜一命。当日我便是这么跟你爹说的。”
    云卿闻言,从怀中取出一方白玉来,递上前去道:“这是我和垂凉给孩子礼物。”说罢便要走。
    “你看在孩子的份上,放过子曜吧!纵多少恩怨,有我裴家满门陪葬,还不够吗?!云卿……”
    云卿回头,只见裴老爷老泪纵横,抱着孩子的手都在发抖,她微微蹙了蹙眉头,道:“伯父,我并非不答应你,只是看到他的孩子,不由想起一件事来,亟需回家处理。至于裴家与裴子曜,凡事自有因果,并不是我不动手,旁人就会忘记痛楚放过他的。”
    云卿回了房,但见慕垂凉正坐着,房中另有一人在,正是她一路心心念念的裴子鸳。
    临近冬日的时候,裴子鸳再度病重在床,当日来寻他们的精气神儿仿佛昙花一现,随风就散去了,她与慕垂凉遂就不提。今日天气算不得大好,裴子鸳裹着厚厚的狐裘,分明是硬撑着过来的。一见她进门,裴子鸳便在细辛搀扶之下起身,柔弱笑道:“妹妹回来了。”
    云卿亦笑:“姐姐身子可好些了?何故这样来回折腾,若有事,着人吩咐我过去就行了。”
    “妹妹哪里话,”裴子鸳笑道,“明日是你生辰,我想着阖家上下必定要为你做宴,介时我一病秧子实在不好前去打扰,所以赶在今日将贺礼送过来。听说昭和与曦和如今乖巧上进,皆是妹妹你的功劳,作姐姐的实在不胜感激。”说着从怀中捧出一个盒子来,打开来看,竟是一根细长的发簪。
    簪子是紫金的簪身,前面一朵梨花含苞待放,乃是白玉所雕,云卿不由想起裴子曜的女儿小初梨,亦想起当日年少种种。她接过簪子,笑道:“多谢姐姐,姐姐有心了。”说罢便自往头上戴去。
    慕垂凉皱了一下眉头,并未说话,继续低头翻看账本。
    云卿与裴子鸳又寒暄几句,方才送走了她,屏退下人,单与慕垂凉在房内。
    慕垂凉看了一会儿子账簿,约莫觉得不对,便放下账簿过来一看,只见云卿不知何时已拔下梨花簪子紧紧握在手心,浑身发抖,脸色铁青,慕垂凉当即一惊,忙问说:“怎么了?”
    云卿眼睛直勾勾看着簪子,忽大喝道:“蒹葭!”蒹葭进了门,云卿仍止不住打寒战,却无比冷静吩咐道:“请郑中扉过来。”
    郑大夫既来,云卿便将簪子呈上,道:“郑中扉,我的命在你手里了,你瞧仔细了。”
    郑大夫当即严肃起来,收了簪子开始仔细查看,半晌方说:“并无不妥。”
    “我不信!”云卿咬牙切齿道,“我不信!再查!”
    郑大夫见状心知不是小事,便就重新查起,前前后后一点一点地查看,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之久方骇然道:“确然有异,只是……”
    “说!”
    “药是藏在梨花花苞里的,需得将白玉长年累月浸泡在药水里喂毒,再风吹日晒将表面的药去尽,以不被看出有毒。大奶奶如何看出——”
    “何种药物?”
    郑中扉遂道:“毒药,但极慢,戴在头上,约莫三个月入病,半年起病,七个月致死,死因乃是劳累过度,五脏亏损。”
    慕垂凉脸一黑,冷淡道:“在外候着。”
    郑大夫与蒹葭不由一愣,便就出门。云卿捧着那簪子,气得浑身发抖。
    慕垂凉沉着一张脸问:“究竟怎么回事?”
    “我今儿去裴家了,”云卿道,“裴老爷抱了裴子曜的女儿给我看,我登时想起一件事来。孔绣珠和梨香撒了谎,我被人下了药,几乎不能生育,裴子曜他是连把了几次脉才确定了的,每次把脉他种种疑惑不是作假,我是让芣苢之死冲昏了头脑,所以以为所有恶事都是他所做!实则下药的不是他!”
    又看着那簪子恨道:“送我簪子,梨花的簪子!心知裴子曜得女名中嵌了梨字,而那梨花几乎贯穿了我与裴子曜的开始与结局,晓得我今日心中必生慨叹,所以送我梨花簪!如今已到这步田地,竟还一心盼着我死!”
    她气得发抖,慕垂凉却自渐渐冷静下来,忽大笑一声道:“连郑中扉都查不出来……果然妙物,简直天助我也!”
    说罢拣起簪子,大步出门喊了郑中扉一道到书房里议事。
    又是一番岁月静好,一夕忽闻,宫中惊变。
    那是腊月初初,冰封沁河,万里暗云低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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