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得三春归

尹阡陌做梦都不曾想过，自己的身体里，居然会流着天权皇族的血。
    她的母亲——那个一生下她就撒手人寰的母亲，竟然是当朝天子如假包换的皇姑，是先帝同父异母的妹妹。
    换言之，她是堂堂公主的女儿，是郡主。
    当然，真正令她一时间无法接受的，尚不在于此。
    她的身世之所以不为人所知，有关她母亲的事情之所以只在天权的史书上留下寥寥数语的记载，是因为母亲的外祖母——她的曾外祖母，乃是辅国皇室的后人。
    她所不知道的是，包括天权在内的华夏七国之中，一直都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得神契者，得天下。
    而这所谓的“神契”，不属于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和摇光这七个国家中的任何一个。
    它来自于独立于七国之外的另一个小国——辅国。
    确切而言，不是“它”，而是“她”。
    没错，“神契”不是人们顾名思义所理解的一纸契约，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个人，只能是与辅国天家血脉相连的女子。
    也就是说，从她的曾外祖母到她本人，她们四代人的体内皆有可能暗藏着传说中的“神契之力”。
    据传，这股力量足以用来翻天覆地、掌控苍生。
    但是，真正能够操控这一神力的，并非是“神契”本人——而是夺了其处子之身的男子。
    听尹攸将鲜为人知的秘辛娓娓道来，饶是尹阡陌再如何难以置信，都不可能不明白这其中的前因后果了。
    因为那传说中的“神契”，有人要设计夺去她的贞洁，试图把她变作一件谋霸天下的兵器。
    因为那传说中的“神契”，那几乎未曾与她谋面的娘亲在同父亲东躲西藏了足足十月之后，终是因长时间的奔波疲惫而难产身故。
    因为那传说中的“神契”，她这么多年来都没能与人喜结良缘，甚至于落下了“克夫”的恶名。
    “陌儿……对不起……爹爹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爹爹……不能让你嫁人。”
    是啊，一旦毫不知情的她嫁做人妇，就不可避免地要与人圆房——万一到时候她真的是那“神契”，岂非天下大乱？
    “所以……所以不管是无卿……严良……严哥哥，还是那些无辜的男子们……都是爹爹暗地里……对他们下的手？”
    “是……”
    “那……那，那些谣言，也是爹爹让人散布的？”
    天知道这一刻她问出这样的话语，是需要多大的勇气。
    可她还是噙着泪意，凝视着父亲写满苦痛的容颜，迟疑着说出了口。
    “是……”
    只消这包含悲痛的一个字，已足够叫女子登时潸然泪下。
    她想起这么多年来自己遭受的非议与指摘，想起无数次目睹旁人儿女绕膝时的心酸，想起那人前强颜欢笑人后暗自垂泪的每一个日夜……
    原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拜她最亲最敬的父亲所赐吗？
    “爹就没有考虑过……如此一来，一样会叫女儿倍受煎熬？”此情此景下，尹阡陌已然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责怪她的父亲，只是情不自禁地出言反问。
    “爹知道……知道……”尹攸说着说着，眼眶也已红得瘆人，“所以，爹只能千方百计地替你铺好后路……爹让你每年都去接济城里的那些穷苦百姓，就是希望将来等爹不在了，他们能顾念我们尹家长期以来的恩惠，能多照拂着你一些……”
    面对父亲想方设法为她筹谋下半辈子的一片苦心，此时此刻的尹阡陌却只能回以凄凉的笑意。
    “陌儿……”将女子悲哀的笑容尽收眼底，尹攸只觉一颗心痛如刀绞，“是爹没用，是爹找不到两全其美之策……可是陌儿，你是我和你娘唯一的骨肉……爹不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赴你娘的后尘啊……”
    没错，当初年轻气盛，只管两情相悦、你侬我侬，以为仅凭他们两个人之间坚不可摧、感天动地的爱恋，便可以冲破所有的阻碍，摆脱命运的束缚——殊不知这固执的情爱，到头来却是害得他最心爱的人为他诞下同样背负了天命的骨血，同时也因此而瞑目于他的怀中。
    “尹攸，保护好我们的孩子……”
    这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也成了他存活至今唯一的意义。
    奈何事到如今，他们的女儿还是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尹阡陌一语不发地听着，唯有源源不断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仿佛是在对这种种的悲剧进行着无声的控诉。
    她无法当真去指责父亲的做法，她不是不清楚，父亲心里的苦，并不亚于她。
    也许……这就是命吧……
    “爹……”压抑的沉默持续了一小会儿，尹阡陌忽然抬手抹了抹两颊的清泪，哽咽着吸了口气，一双眼却是目视前方，“他知道吗？”
    突如其来的提问，让尚沉浸在悲伤情绪中的尹攸不由自主地愣了一愣，好在他很快明白了女儿这是在问谁，故而不自觉地抿了抿唇。
    “知道。”他如实相告，脑中浮现出的，是慕容无卿面无涟漪的脸，“陌儿啊，其实慕容公子他……”
    话到一半，尹攸却戛然而止。
    罢……女儿和慕容公子的事，还是由他们自己解决吧。
    正如慕容无卿方才默不作声地离开，留给他们父女一个独处的空间，现在，他也该把男子请进屋来，让这对年轻人单独谈一谈。
    什么该说，什么还不能说，应当交给当事人自己决定。
    如此思量着，尹攸起身收拾了心情，表示要让慕容无卿来同女儿说道。
    孰料尹阡陌闻言竟是立马开口阻拦，但在收到父亲不解的询问后，她又支吾着，不知该如何道明心中所思。
    毫无疑问，他的女儿尚未猜到慕容无卿的真实身份。
    一旦她获悉了他实际上并不姓“慕容”，而是……
    唉……也许今日，注定是这孩子的受难之日吧……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即便她躲过了今天，也逃不过明天、后天……
    “陌儿，爹觉得，慕容公子也一定有很多话要对你说。”留下这样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尹攸愁眉不展地转过身去，径直迈向了房门。
    片刻后，尹阡陌的床前便换了一个人。
    慕容无卿一声不吭地看着她，可她却面色古怪地注目于前方。
    须臾，她终是深深地吁了口气，开启了那双似乎变得无比沉重的玉唇：“我的事，你都听我爹说了？”
    话音刚落，慕容无卿眉心微动。
    她直到此刻，都还未尝对他的身份产生怀疑。
    如若不然，她又怎么会想当然地认为，他对她所有的认知，都是来源于她的父亲？
    慕容无卿迟疑着抿了抿唇，沉声回答：“不是听你爹说的。”
    不期而至的回复传至耳畔，令女子不禁当场一愣。
    她睁大了一双泛红的杏眼，不明就里地盯着他瞧。
    “阡陌，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当年我为什么会不告而别吗？”
    毫无预兆的话锋一转，让尹阡陌越发摸不着头脑，但在好奇心和某种奇怪预感的驱使下，她仍是目不转睛看着男子的眉眼，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这要从我的母亲说起。”
    他的母亲？难不成……他母亲当初不赞成他娶她吗？
    “方才尹大人，应该同你提及了‘神契’。”
    神契？这和神契有何干系？
    “我的母亲，辅国的上一任女帝，便是那名扬四海的‘神契’。”
    男子话未说完，尹阡陌已觉头顶有道晴天霹雳轰然而下，直把她震得大脑一片空白。
    女、女帝……辅国的皇上？神契？
    这么说，他……他……
    “你……你是辅国的……王爷？”她磕磕巴巴地问着，一双美目已然睁得滚圆。
    “是。”奈何面对她错愕不已的疑问，慕容无卿却是面色如常——这似乎，就已经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我不姓‘慕容’，我姓‘慕’，单名一个‘容’字。辅国当朝的一国之君，是我一母同胞的大哥。”
    话音落下，尹阡陌彻底失去了言语之力。
    “对不起，一直都瞒着你……”
    不……怎么会……辅国的王爷，辅国……辅国？！
    猝然意识到了什么，原本视线游移的女子猛地凝眸于面不改色的男子。
    “由于……母亲身为神契的关系，我们兄弟姐妹几个，都存在着身体出现变故的可能性。”他顿了顿，决定将他全部的秘密对她和盘托出，“五年前，碧儿……就是明珠，我的四妹，她首先受到了波及，有一天突然晕倒在地，不省人事，我们想尽了一切办法，都没能将她唤醒。后来，我……我听一位高人指教，说是天权的皇城内藏着……藏着辅国的血脉，藏着有可能成为‘神契’的女子，她能够救治碧儿，所以……便千里迢迢地赶到了这里。”
    “为了来找我？”稍稍缓过劲来的女子将信将疑地问。
    “是……”
    “可我根本不就知道该怎么救你的妹妹。”
    显而易见的矛盾摆在眼前，慕容无卿避无可避。
    “……”他低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抬起眼帘，重新与女子四目相接，“不需要你动手诊脉，开药，或是做些其他什么事情……”他头一回在说话途中艰难地吞了吞唾沫，只缘接下来他所要道出的真相，实在是叫而今的他难以在她的面前启齿，“能救碧儿的……是你的落红。”
    那一瞬，仿佛所有散落在四处的线索，都因为那两个叫人瞠目结舌的字眼而被串连在了一起。
    落红……落红……落红……
    “所以那一天，我们不是偶遇……而是你……事先安排好的？”口中道出如上猜测，尹阡陌的心里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
    “不是。”慕容无卿——而今，应该称之为“慕容”了——慕容也不知自己这是什么了，竟在目睹尹阡陌似笑非笑的神情后，忍不住脱口而出，“但我承认，纵使没有那一日的偶然相逢，我也会想法子接近你的……”
    接近……接近……
    “不过阡陌，相信我……我从未想过要对你始乱终弃。”
    这是他的心里话，他本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向她吐露。
    然而，在目睹了她微微发颤的双唇之后，他却鬼使神差地对她解释了起来。
    他大概都没有意识到，一种名为“害怕”的情愫，业已开始在他的心底悄然滋生。
    让他更加始料未及的是，女子闻言却是古怪一笑，接着问他：“那四年前，你为什么突然就走了呢？”
    “因为我那时也刚巧遇了劫，不回到母亲身边、不回到故乡的话，我就会丧命。”
    “那为什么四年后你又出现了呢？”她淡淡地追问着，莫名令他心头一紧。
    “因为……我的舅舅，玉衡当朝的国君告诉我，有人可能要对你下手。”
    “所以，你是来保护我的？”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惊喜，只有看似若无其事的淡然。
    慕容见状只觉胸口一闷，什么话翻来覆去到了嘴边，都最终被他吞了回去。
    “无卿……慕容……”她冷不防唤了他的名字，又改口叫了他的真名，“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话音落下，说话人虽是扬着唇角、眉目含笑，可倏尔涌出眼眶的泪水却是不由分说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四目相接，他凝视着她笑着流泪的模样，微张的唇愣是僵在了那里。
    刚要等心跳加速的男子开口说些什么，他却听得女子忽而轻笑出声。
    “不用勉强回答了。”
    答案……已经显而易见。
    是啊，在她看来，他的迟疑，便是最有力的证明了。
    还有……还有啊……如果他心里当真有她，又岂会在她因媚药作用而欲（和谐）火焚身、生不如死的时候，却始终不愿碰她的身子，为她解毒？
    呵……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并不爱她啊……
    “你走吧……我不需要你的保护。”
    “阡陌……”
    “不过，殿下可以放心。”未等男子辩解上几句，尹阡陌就边哭边笑着转移了视线，“就算是死，我也不会让有心人利用的。”
    “阡陌！”不期而至的话语，犹如毒誓一般自女子口中道出，令闻者登时脸色生变。
    “走吧……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阡陌你听我说！”
    “走啊！”
    突如其来的失声叫嚷，猛地止住了男子意欲靠近的步伐。
    下一刻，一天之内接连遭受了多个巨大打击的女子，就再也按捺不住排山倒海而来的悲戚，冷不防恸哭出声。
    她想，她的心，终于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