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得三春归

77 割舍


夜深人静,晚风微凉。
    天权国的最高统治者默不作声地坐于床榻边缘,周身上下已是穿戴整齐。
    屋外,淌着鲜血的尸体已然被人收拾干净;屋内,遭人洗礼的物件业已由人摆放整齐。
    就好像,两个时辰前的那一场惊天变故,压根就未曾发生一般。
    可是,既成现实的悲剧,怎么可能当作从未存在?
    权恒帝凝视着榻上面无血色的女子,心尖划过阵阵钝痛。
    直到太医告诉他青妃小产的那一刻,他都不晓得她的肚子里已经确确实实有了他的骨肉。
    然而,那个才一个多月大的孩子啊……还未尝给他带来莫大的惊喜,就先一步令他饱尝了失去骨肉的悲痛。
    若是他的宁儿醒来之后获悉了这一切,心里头该是有多难过?
    是啊,他是喜欢她的,却一直未敢流露太多——他这么做,既是为了平衡后宫乃至前朝的势力,更是碍于宫里曾经不止一次上演过嫔妃受宠怀孕却莫名遇险的事故。
    他不是没有猜到,这种种的“意外”,怕是都同他的六妹有关。
    但是,念及往昔情分,念在她没有做得太过火的份上,他一次又一次地容忍了她的所作所为。
    而今,他终于是为自己昔日的心慈手软,付出了代价。
    她,伤了他最爱的女子,伤了他那样小心保护着的人。
    他想,她那一箭从一开始就不是射向自己的——她的目标,本就是青妃。
    而且,她所瞄准的,乃是青妃左胸的心口处——但刚巧叫女子误以为犯上作乱的公主是要射杀皇上,因而为了保护自个儿的夫君挺身一闪,反倒躲过了那一劫。
    只是,他们的骨肉……他们那还没成形的孩子啊……就这么没了。
    心下悲伤再起,权恒帝却不得不稍稍收敛了他的情绪。
    因为,躺在他龙榻之上的女子,正闭着眼皱起了眉头。
    “宁儿,宁儿……”男子柔声呼唤着女子的闺名,并不像平常那般不咸不淡地唤她“青妃”。
    “……”耳畔传来的声音越来越清晰,青妃使劲睁开了双眼,依稀目睹一张脸在她眼前微微晃动。
    很快,她就看清了这张双眉微锁的容颜。
    “皇上……啊……”她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奈何刚动了动胳膊,肩膀处传来的剧痛就叫她一下子倒了回去。
    “你别动!别动!你肩上还有伤,别乱动,别牵扯了伤口。”权恒帝愁眉不展地说着,轻轻将女子按了回去。
    与此同时,目睹周遭摆设的女子忽然发现,自己眼下竟是躺在了一国之君的龙床上。
    这可是连皇后未经允许都不可擅自触碰的地方啊!
    心头一紧的女子赶紧意欲爬起身来,一边努力起身还一边惶恐道:“皇上!这是皇上的龙榻,妾不能……”
    “朕让你躺着,你就躺着!”岂料心慌意乱的她还没把话说完,就又被男子给用力摁了回去。
    听权恒帝说话的口气有些严肃了,爱他却也多少惧他的青妃只得乖乖地躺回了原处。
    她忐忑不安地抿着薄唇,一时间没敢去看一国之君的脸色——直至她冷不丁想起了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
    “皇上!”她蓦然抬眼,凝眸于不再说话的男子,那波光潋滟的美目里,此刻正同时盛着对未知的期待与畏惧,“妾是不是……是不是……”
    怀了孩子?
    “宁儿啊……”权恒帝沉声唤了一句,罕见地未去注视女子的眉眼。
    然而他深知,这一关,终究是要过的。
    须臾,他终是眸光一转,使之落在了她盈盈带水的眸子里。
    “孩子……还会有的。”
    话音刚落,那清丽的朱颜仿佛就遽然凝固。
    男子的这一句话是何含义,不言而喻。
    略微缓过劲来的青妃仓皇地眨起眼睛,视线胡乱飘向四周。
    她盼了那么多年的孩子啊……她最喜欢的……他的孩子啊……
    是啊,她的性子,素来清清静静,与世无争,她不求他有多爱她、多宠她,只希望她能在这深宫大院之内每天陪着他,只希望能远远地看他一眼,只希望有朝一日上天垂怜,能让她诞下他的骨血,让她亲自将他和她的骨肉抚养成人……
    结果到头来,到头来……她还没来得及为上苍的恩赐而感到高兴,就已经迎来了这沉痛的打击吗?
    年轻的女子情不自禁地咬住了那双泛白的玉唇,眼泪分明已经在眼眶中不住地打转,可她却强忍着,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儿的声音。
    但是,这样的她,权恒帝又岂会视若无睹?
    凝视着她痛苦却拼命隐忍的模样,男子只觉一颗心疼得就如同被一把尖刀来回切割着。
    “宁儿……”他痛心疾首地呼唤着,使得她不能不从悲恸中抽身,继而与他四目相接,“孩子还会再有的……”说着,他毫无预兆地俯下身去,将自己的前额轻柔地贴在了她的额头上,“朕向你保证,我们一定还会有孩子的……”
    一国之君对一个嫔妃说出此等犹如承诺的话语——这意味着什么,恐怕女子从未想过。
    但她能够真切感受到的是,他在痛其所痛,悲其所悲。
    他……是真的为这个孩子的夭折而感到心疼。
    也是真的……在怜惜自己。
    下一瞬,徘徊在女子眼中的泪水就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皇……皇上……”痛失骨肉的青妃终于按捺不住满心的悲戚,哭着呼唤了她此生唯一的依靠。
    “朕在这里……朕向你保证,我们以后会有很多很多的孩子……”男子不停地用他的脸摩挲着女子的脸,亦时不时地落下温柔的轻吻。
    此言一出,女子内心的伤痛便如潮水般汹涌而出。
    她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当着他的面失声痛哭起来。
    见此情景,他没法再多说半句,只能用手抚着她的脸颊,以亲密的接触给予她最深沉的慰藉。
    不一会儿,刚滑了胎又受了伤流了血的女子就失了力气,从大哭变作了呜咽。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过后,身体虚弱的女子终究是无力再哭,进而在一国之君的安抚下,带着泪痕沉沉睡去。
    权恒帝见状,缓缓坐直了身子,目光却始终停留于女子泪渍未干的面容。
    他心疼地抚摸着她那在睡梦中仍旧哀伤难消的容颜,哽着嗓子长叹一声。
    半晌,他站起身来,举步行至殿外,仰头遥望那苍凉无垠的天空。
    宸钰……婉如。
    这一次,朕没法再原谅你了。
    翌日一早,多日不朝的一国之君坐在那九五之尊的宝座上,开口第一件事,就是颁下一道足以令满朝哗然的圣旨。
    六公主宸钰与左丞相意图谋朝篡位,昨夜阴谋败露、逃离皇宫,着禁军及地方势力全力追捕,不得有误。
    殊不知,这一旨意下达之际,另两个与之有所牵扯的人,正同乘一马往皇城赶。
    慕容给自己的弟弟、妹妹留下一封书信,带上尹阡陌于辰时未至时出发,这会儿,已然走在了皇城南边两座城池间的驿道上。
    尹阡陌一语不发地坐在慕容的身后,双手环绕着他的腰身,侧脸贴服着他的背脊,心事重重。
    他执意要与她一同回到皇城,其实非她所愿。
    诚然,他竭力护她平安的意图,她懂,也信——可是,纵使他单枪匹马地陪她去了,又能如何?不过是增加他遭遇危险的可能性罢了。
    她,决不愿意看到他再为她身赴险境。
    如果这一场浩劫之中注定要有人牺牲,那么由她一人独入地狱即可。
    如此思量着,心间忽而生出寒意的女子暗暗下定了决心。
    待到两个时辰后他二人赶至彼时歇脚的那座城镇,她主动提出说要打尖。
    慕容闻言抬头望了望太阳,意识到确实已值正午时分了,又思忖着背后的女子不似他这般能够忍饥挨饿,便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带着她来到一家不起眼的客栈里,男子负责点上几个简单的小炒,女子则单独去了趟茅房。
    等她回来不久,饭菜也陆陆续续地被端上桌了。
    两人速速用了午膳,只稍稍歇息了一会儿,便再度踏上了返程的道路。
    约莫三刻钟的工夫过后,策马疾驰的慕容忽然觉得脑袋有点儿犯晕。
    他微皱着眉甩了甩头,却不知这一动作早已落在了身后那有心人的眼中。
    慕容……对不起……
    我不能让你……跟我一起去冒险。
    尹阡陌纹丝不动地仰视着身前的男子,一阵心酸倏尔泛滥成灾。
    须臾,她勉强定下心神,启唇唤了他的名字。
    “怎么了?”慕容随即侧首,以余光瞥了女子一眼。
    “我……我肚子不太舒服。”
    事先准备的谎言没有惹来男子的怀疑——毕竟,方才在客栈吃饭的时候,她就已经在茅厕里呆了不少时间。
    如是作想的慕容立马勒了勒缰绳,令□□的马儿渐渐放慢了前行的速度,最后停止了前进。
    他先行翻身下马,然后向尹阡陌伸出了双手,半抱半扶着她双脚着地。
    “抱歉……你等我一下。”站稳了脚跟,女子面色微恙地看着慕容,依旧没有叫他生出疑虑。
    “好。”慕容只是笃定地颔首应下,而后看着她面向不远处的草丛,抬脚一步一步地走去。
    但他所无法目睹的是,此时此刻她那双乌黑的眼眸,正徐徐泛出湿意。
    直至头晕目眩之感突然将他杀了个措手不及,慕容才隐隐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就听闻了四周的动静。
    一群不速之客冷不防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直将他团团围住。
    而为首者,竟然是——严良。
    心下蓦然一沉,慕容的第一反应,就是望向女子消失的草丛。
    然后,意识迅速遭受侵蚀,他只依稀望见那抹熟悉的倩影似是从暗处步入了他的视野,却不徐不疾地停在那里,未有惊呼着向他靠近。
    神志抽离的一刹那,他终于明白了什么。
    可惜下一瞬,他便双目一闭——倒地不起了。
    尹阡陌眼睁睁地看着她曾经爱过亦怨过的男子倒在了她的眼皮底下,终是禁不住潸然泪下。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回到他的身边,伸向他的双臂却倏尔顿在了半空中。
    “走吧。”
    她听到严良这样说,然后流着泪站直了身子。
    对不起,慕容。
    我不能连累了你。
    我们……后会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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