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鸡尾酒

拉上窗帘的房间里，未开灯，只有电脑屏幕幽幽发着荧光，屏幕上的消息窗口闪烁着“开启视频对话”的字眼。电脑桌前的男人迟疑了几秒，终于单击“确定”。右半边的电脑屏幕上出现一个缩小化的视频窗口，点击“放大”，映入眼中的是一个浅棕色中长发，瓜子脸的女人，表情……很震惊。
    “莱茜？”她试探着问道。
    桌前的男人推了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点头，薄唇开阖：“我们终于见面了。”
    “稍等片刻！”瓜子脸姑娘一溜烟跑出视频范围之外。男人先是一愣，随即无奈一笑，趁着空隙开始打量对方的背景画面，奶黄色的主基调，质感毛绒的落地窗帘，以及白色欧式范儿的茶几……还真像她的风格。
    也就几秒钟的时间，对面传来乒乒乓乓的响声，然后是两团模糊的影子高速盘旋而过。男人的眉头皱成川字，心说在搞什么鬼？
    “唉，他太害羞了，不肯过来。算了我们聊吧。”她气喘吁吁坐回到电脑桌前，脸颊红扑扑的，头发上还插着一根摇曳的白色鸡毛……自然，口中的那个“他”很不满娇妻在别人面前如此抹黑自己的丈夫，因此话音刚落，一个蓬松柔软的白色枕头就以极其优美的弧线从视频界面的边界上横飞出来。这边，男人头疼地撑着额角，看到画面中的姑娘被枕头敲中，哗啦一下又消失在视界中。
    “韩冕你死定了！”骄悍的吼声从音响设备里面哗啦啦流窜出来。
    三分钟之后……
    男人端着玻璃杯，浅饮了一口白开水，道：“你们夫妻两个还真有情趣。”
    “那是~”姑娘用手扒拉着被弄乱的头发，亮晶晶的眼珠子看着画面里的男人，道：“你好样的啊，骗了我们这么久！而且，一想到这么多年来我都是对着一个男人吐露女人家的心事，心里就怪别扭的。”
    “所以从今以后我可以卸下知心姐姐的重任了？”男人思忖了许久，回道。
    “想都别想，知心姐姐下岗了就让知心哥哥上岗呗，莱茜大人。”她撑着下巴笑眯眯有点狡猾的样子，仿佛有点像某个人，“你说奇怪吗？虽然我是第一次看到庐山真容，但丝毫未觉生疏，反倒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能不能把你那毛病改改？”讲不到两三句话就开始转换成书面语的腔调，果然印证了“作家都有怪癖”这句话吗？
    “唉，没办法，错过了根治时期。”她故作惆怅地摇着头，尔后话题一转，“之前听说你找到了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我曾一度认为你是条小蕾丝，现在终于可以放下心来了。”虽然是出于友谊，但是……这种母亲般的口吻是想闹哪样啊？
    “……多谢关心。”他嘴角微抽，开始后悔答应这个女人关于视频聊天的提议并深深地感受到文字具有无比强大的欺骗性。“以前看她写的治愈系短篇，居然还猜测过她是个温柔娴静的女子啊。”他心里如是想道。
    “不过话说回来，你女朋友知道你的身份啦？”
    眸子黯淡下来，刚毅的下颌线条绷紧,“还没告诉她。”
    “友情提示，离五月一号还有不到十天的时间，照你女朋友对’莱茜’的疯狂程度，她是肯定要去签售会的，难道你想让她在签售会上发现自己朝夕相处的男朋友竟然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偶像？你觉得到时候她会怎么想？”对面的姑娘都替他着急了，“假如是我，恐怕不会轻易原谅的。”
    是啊，像她那样的个性，虽然平时神经挺大条，但在个别事情上的固执的确令人有够头疼。可是，我又该如何启齿？“莱茜”这个名字在她心中早已是完美无缺的神，“异装癖”三个字之于“莱茜”就是绝世美玉上微不足道的一点，就算生在正中心，也能被理解成为锦上添花的一笔，根本无法撼动偶像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可“易北”却先是一个“人”，一旦沾上墨迹，他将无所遁形。他很清楚，自己筑造起来的层层盔甲，只要她的一个眼神，就会全盘奔溃。
    “假如她爱你，她就会……”这个句式多少次在爱情的试探游戏中被反复使用，可他却步了，因为，她是他人生中不容许出现毫厘差池的禁地。他不敢拿她的心去冒险。
    ————
    “实话告诉你，你是我遇到过的最棘手的病患。”穆云摘掉眼镜揉了揉太阳穴，修长的身形斜靠在沙发背上，好像全身的力量都被抽取殆尽，“阿北，一天不把那个藏在心里的秘密说出来，就一天不会完全恢复，这个，你应该清楚。”
    “你知道易北他的嘛，从来都是我们之中最有毅力的一个。”季乘风端着咖啡吹了口气，又调过头看向沉默中的易北，“不过，在这种时候发挥你超群的毅力，可不是件好事。”
    背光处的单人沙发上，易北俯下身，双肘撑在大腿上，白皙的手指深深埋入黑发中，看不清神色。良久，他微哑着嗓子道：“我出去走走。”
    ……自动玻璃门阖上，室内的两个人无奈地对视一眼。
    “说是阿北的哥们儿，我却觉得我们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穆云遥望着窗外的夜色，俊逸的脸庞上露出一丝迷茫，“大学时候就是这样，他从来不和我们一起参加集体活动，也难得回寝室，算起来，我们仅有的交流就是一起上专业课时候碰个面。”
    “还有手机。”季乘风补充说，“不过说起来，他总是喜欢发短信多过打电话，我就纳闷儿了，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敲键盘他就不嫌烦么？”
    “……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面对面的交谈的。”穆云站起身走到窗前，眺望远处。
    “易北？职业是律师，还是金牌律师。”季乘风提醒到。
    “不一样的。”穆云把手插到裤袋里，说：“律师是个不需要太多感情的职业，就算他在法庭上为委托人竭尽所能地辩护，那也不过是他的职责所在，以利换利，不需要放入过多的私人感情。可一旦他走下法庭，哪怕是和菜市场的一个卖菜婆婆对话，也得流露出真性情。你没看出来吗？他害怕这样直白的交流。”
    “那他和我们相处的时候，该不会也……”季乘风有点不敢置信。
    “有。只不过他流露出的排斥感很浅很浅。”看着好友逐渐暗淡下去的眼，穆云接着说，“你别怪他，于他而言，能为别人做到这个地步就已经很不错了，至少他愿意在我们面前展现他脆弱的一面，也会在我们面前情绪失控。”
    “那你怎么看待他用一个女人的身份进行创作？”
    “……很矛盾的做法。”穆云转身，腰部抵在窗台上，“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女人，无疑是伪装，按照他的个性，我能理解。但有一点很奇怪，我看过他写给书迷的话，那绝不是仅仅为了履行他作为作家的义务，字里行间全部都是最纯粹的感情。”
    “易北没有把写作当成是一种职业，书迷也不是他的委托人，他们之间不存在任何利益交往，而是最单纯的情感交流。”季乘风总结道。
    穆云颔首，说：“穆浅说过，阿北的每本故事书里面的主角看似不同，其实都带有相同的灵魂，看书的时候就在与那个灵魂进行对话与交流，越往下读越想要更加深入地了解那个神秘的灵魂。而那个灵魂，就是阿北的内心。”
    “没想到易北那小子这么吸引人？你说我要是写一本书，里头全部隐射我的心路历程，会不会也有人抢着来买？”季乘风摩挲着下巴幻想起来。
    “就冲你着初衷，我看悬。”穆云毫不吝啬地对他泼了一盆冷水。
    季乘风：……
    城市的夜晚华灯靡靡，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人或是步履匆匆或是漫不经心。这是易北喜欢C市的原因，它太过忙碌，以致于没有人有空停下来问他一句：先生，你看上去不太好啊。
    真切的问候与关怀早就被隔离出他的生命，来自旁人的些许关怀只会让他无所适从，唯有保持着互不相干的安全距离，他才觉得自己的那一方天地中有足够用来呼吸的氧气。
    他靠坐在街心公园的长条木椅上，双手放在风衣口袋里，夜风中夹带着一丝食物的香气，擦着他僵硬的双颊，又转了一个圈儿，升到那不见繁星的天际。他保持着仰望的姿态很久很久，久到脖子上泛起阵阵凉意，这才站起身来，又混入行色各异的人群中去。
    在万家灯火中，我不奢求有那么一盏灯始终为我长明不熄，只希望在我瑟瑟无助的时候，能看到一盏专门为我亮起的灯，哪怕灯光是最微弱，我也能从千万光点中将它寻出。
    而，此时此刻，那样一盏不微弱的光，就悬挂在他的窗后。身侧的手握拳又松开，他骤然间有种风雪夜归人的感受，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推开门。
    橘黄色的光辉里，有一个女孩子正趿着拖鞋转悠在屋子的各个角落，一会儿开冰箱掏东西，一会儿又从碗柜里挑出精致的碗筷，还要时不时探出头看客厅的钟，小声嘟囔道：都这么晚了还不回……
    “嗐！你站在门口干什么？！”纪薇一个眼刀抛向易北，心都快跳出来了。急急忙忙就着厨房的玻璃门照一下自己的脸，看看上面有没有未曾消弭的红晕。
    易北这才将手中的钥匙挂好，踱步朝她走去。纪薇的小动作他全数看在眼里，甜在心里，他无比的肯定，她就是他心口缺失已久的那一块。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骗自己说，就算没有那一块填补，我依旧可以过得很好。但他的伪装在遇见她的那一刻起就宣告破裂，残缺的某处叫嚣着扑腾着，他突兀地抱住她的腰，像受伤的小兽一般将脑袋磨蹭在她的脖子边，呢喃着说：“薇薇，不要离开我。”特别是，在给了我温暖之后。
    纪薇原本担心易北会因为张之允的事跟她生气，于是早就打好主意要先发制人，这不，煤气都点好了，只等易北回来就同归于尽……啊呸！是洗手作羹汤！谁料易北大人果然是道行太深，她一介凡人完全看不透啊！难道要在此温情脉脉的时刻像个神经病一样抓住他的肩膀狂摇，边摇还边咆哮道：“说！为什么不怪我！为什么不问我今天和他去哪儿了？！你是不是已经不爱我了！！！”这显然和她温文尔雅的形象不符啊！纪薇拍着他的后背惆怅了好久，决定先试探一下：“今天下午张伯伯他们回A市了。”
    易北：“……我知道。”哦，忘了张伯伯是易北他们事务所的客户哎。“薇薇，你对异装癖……怎么看？”蓦地，易北沉重地问出这么一句。
    纪薇：“！！”这位先生你讲话能不能有点前因后果啊？！！以及……难、难道他全部都知道了？！
    易北看着她脸像颜料盘一样，顿时心口一凉，刚想说些什么，就听纪薇辩白说：“其实……其实我很节约的，只是……只是……”
    “你只要告诉我，你介意吗？”易北借力般握住她的手臂，眼光沉沉，看着她。
    “没想那么多，就……我应该介意吗？”她苦着脸反问。
    易北终于明白他们说的不是一件事，顿时哭笑不得，扶了扶额，问：“你说的到底是哪件事？”
    闻言，纪薇的第一个反应是长舒一口气，敢情他不知道啊！于是企图抵赖：“什么呀？没什么，完全没事呢。”要是让易北知道她花了大半年的工资请苏大设计师帮偶像大人专门设计了一件衣服，一定会觉得她是个败家的女人吧，她知道易北最鄙薄那些狂热的追星族了。
    易北一个冷脸甩过来，纪薇颤颤巍巍，几乎失守，但仍旧硬撑着：“我说……菜都切好了，准备下锅……你还饿吗？”心虚的眼神总是往沙发那里瞟。
    眼毒如易北，趁某人还没反应过来，松开她就朝沙发走去，纪薇急了，企图如书中写的那样——一个箭步冲过去……可惜她高估了自己的腿长，要知道她的那双小短腿在易北的长腿面前完全是自不量力啊自不量力。
    当那叠洋溢着大师风范的设计稿被暴露在客厅灼灼的灯光下时，易北还是很不解，直到他的右手指尖触摸到一张硬质的相片纸，抽出一看，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很古怪。那是一张紫色长发女子的侧颜全身照，昏暗旖旎的灯光下，黑色的紧身皮衣显得她妖娆且性感。
    他把照片抽出来，眼神晦暗莫名，尔后转过头看着她，问：“这个，哪儿弄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