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鸡尾酒

2013年5月1日早上七点，A市晴光展览厅所处的晴光街早已被堵得水泄不通。住在附近的居民只要早起买菜或是外出买早饭，就能看到路两旁停满了私家车，人行区域上也全部都是或站或蹲的人，不过年龄普遍在30岁以下。
    众人不由纳闷儿，这晴光展览厅近几年来一直可谓是门庭冷落，怎么今天居然比A市菜市场还要热闹？再抬头一看，才能恍然大悟，原来是有个作家联盟要在这里召开书迷见面会和现场签售会啊。不过……
    “哎，老伴儿，这上面的‘联盟’是不是错别字啊？”买菜回来的老大爷捅了捅身旁老妻子的胳膊，皱着眉头道：“现在的人文化水平怎么退步到这般地步？！不行，我要跟晴光展览厅的人反映反映，这事要是上新闻了，全国人民都会嘲笑A市人的文化素质的！”
    一旁的老婆婆眼看自己老伴儿就要挤过人群往展览厅里跑，赶紧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埋汰道：“你懂什么啊，真是老古董！你昨天有没有看新闻报道？人家这个莲萌就是横幅上的那两个字！”
    “哪个说我没看新闻？我哪天不看新闻联播了？你个死老太婆尽瞎说！”老爷子不高兴了，作为一名新闻联播的忠实老粉丝，七点半准时打开电视收看联播节目是他每天雷打不动的必修课，谁敢说他没看简直就是怀疑他的人格！
    “谁跟你说新闻联播了？是‘娱乐倒计时’好伐？”话说娱乐倒计时是A市当地台的一个节目，专门网罗A市的逸闻趣事，负责节目策划的市A市电视台台长的姐姐，走得完全是30岁以上妇女们喜欢的八卦路线。这老太太一看就知道是此节目的资深粉丝。
    “一天到晚跟隔壁的老王媳妇看这种没营养的我节目，越看越笨了。”老头子无奈地看了老伴一眼，终于还是握着她早已粗糙黯淡的左手，牵着她走入嘈杂的人群中，最后消失不见。
    乐陶陶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缓缓关上车窗，靠在方以哲的肩膀上蹭了蹭。方以哲宠溺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叮嘱道：“等下我帮你去占前排的位置，你在后面走慢点，不要被人家挤到，知道了吗？”
    “知道啦。”这男人越来越有妇男倾向，总是一句话唠唠叨叨十几遍。乐陶陶拨弄着他的衣领说：“倒是你，别忘了帮我把礼物抱进去啊。”
    “嗯。”方以哲低低发了一个鼻音，眼中却闪过一丝狡黠之色，只可惜乐陶陶没有看到。
    与此同时，隔着五六部车之后的某辆迈巴赫里，后座的一对夫妇之间正流动着奇异的气息。男人膝上放了一台黑色纤薄笔记本电脑，十指始终在键盘上飞快跳跃、敲击，鼻梁上架着的无框眼镜镜片上反射着屏幕幽幽的光。而坐在他旁边的女人却很不搭地抱了一个巨大泰迪熊在怀里，下巴搁在软软的熊身上，嘴巴嘟起，显然不大开心。
    隔了好一会儿敲击键盘的声音才停止，男人打破一室宁静：“穆浅，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女人就炸毛起来，“什么叫我适可而止一点？！魏凌魏大总裁，你别在我面前摆出一副领导人的样子！我可不是你的那些跟班，不吃你那一套！”
    “哦？那你吃哪一套？”男人忽然邪魅一笑，丢开笔记本，长手一捞，穆浅便栽倒在他的膝盖上，吃痛低叫一声之后，她感受到后脖上传来一阵温热濡湿的触感……妈的！这混蛋又来？！
    前排的司机忽然自觉地打开车门，临走时还解释性地说了句：“总裁，我去趟卫生间。”
    “说呀？怎么不说了？”男人温热的气息全数喷洒在她的脖子上，她气得那手去拧他的大腿肉，却发现一向勤于锻炼的他大腿上满是紧实的肌肉，手指拧上去还会打滑！她低低咒了一句，却被他托着腰摆坐到他的腿上，在耳根处哄道：“你这么蠢，到时候抢不到位置怎么办？”这个死丫头，他不过是事先把会场的第一排全部包了下来，她居然为此和他生气了一路，说什么搞特殊会被后排人用眼神杀死的。
    “你才蠢呢！再说，要是我抢不到你就不会帮我抢啊！”她瞄了眼他西装裤下的大长腿，嘟囔道：“腿长着当摆设啊？”
    男人冷笑一声，极倨傲地说：“你觉得我会和外面的那些人比赛抢座位？”开什么玩笑，他可是堂堂三酒企业的总裁大人啊喂！
    “呃……”穆浅脑补了一下魏凌和人抢座位的画面，瞬时打了个寒噤，乖乖，太诡异了。
    当然，不是每个粉丝都有这么厚实的家底可以安稳地呆在私家车里面，因而大多数人还是得老老实实站在展厅一楼翘首以盼，不少人时不时打着哈欠，眼睛周围还有一圈深色的印记，看样子极有可能激动地一晚没睡。可一旦打完哈欠，依旧会和身旁的伙伴聊起自己喜欢的作家和书中情节，一时间只听得“莱茜皇后”、“太阳谷”、“冰冻小猫”等耳熟能详的笔名不断被提及。
    晴光展览厅的贵宾休息室内，几位初次见面的作家莲萌成员同样十分激动，但更多是因为自己想象中的小伙伴跟现实所见差距甚大。曾被评选为作家莲萌年度最“阴暗”作家的“太阳谷”居然人如其笔名，是个笑起来如暖阳一般的人儿，还有个可人的真名——冉曦；圈内一致公认的、在粉丝间以文笔柔软细腻著称的“冰冻小猫”的真身原来是个二十不到的活力型少年，身上隐隐还有些少爷脾气，众人没问，可估摸着这小子的身价不会低；再说一向以搞笑面貌示人的作家莲萌主编二叔吧，在没见面之前，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是个长得肉乎乎圆滚滚，脸蛋珠圆玉润的白胖子，是以一走进休息室就直奔胖的人找，可找了半天没找对人，直到一个穿着一身笔挺西装，笑起来有几分腼腆的中年男子突然站出来说了句：筒子们交稿交稿啦~【主编二叔最喜欢吼的一句话】，嚇得所有人顿时哑口……
    不过，要说最最令人跌破眼镜的莫过于易北化身的莱茜皇后，曾有多少人将她视为心目中妖娆冷傲的女神，可惜一句“我是男人”爆了出来，不由让人担心屏幕后面走出的会是个满面胡渣的猥琐大叔或者翘兰花指的伪娘，或者……他会干脆打扮得像个女人来参加签售？！因此，当有一半人都和自己的笔名对上号之后，某个以胆大著称的小编才弱弱地提了一句“内个……哪个是莱茜皇后啊？”
    彼时易北坐在靠窗的沙发上，面前摆了一杯黑咖啡。他的双手随意交叠放置，身子后倾，常穿的那件烟灰色针织衫套在衬衫外面，让他看上去一如既往地儒雅着，面上则是神色淡淡，没有主动和人打招呼也没有表现出对“认亲”行为的抗拒，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个气质极佳的精英男。听到小编的问话后，他这才轻轻扬起唇角，用磁性好听的男声答道：“你们好，莱茜……是我的笔名。”
    “哎，我就说你会吓到大家啦。”随后就看到太阳谷小姐笑眯眯地走到莱茜身旁，甚为熟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众人再惊：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的？！
    “我们一直相交甚笃啊。”太阳谷小姐又开始走书面语。易北略带无奈地笑了笑，很有技巧地调转开人们的注意力，道：“等会儿见面会会持续很久，之前大家先吃点东西垫一下吧。”说着从旁边的桌子上提过来两大袋东西，极为谦逊地说：“不知道大家的口味所以只买了糕点，暂且将就一下吧。”
    果然众人一看到吃的就像打了鸡血一样，边嚷嚷着“莱茜你真的太好了”边毫不客气地围上去瓜分，打开袋子的瞬间看到了食品包装袋上印着并蒂花的商标，一双双手都很默契地僵硬了一下——烟雨坊的点心，出自那个传说中的五星级酒店！而那个带点心来的男人此刻正若无其事地喝着咖啡！
    忽然，摆在桌面上的黑色手机轻微震动了一下，勾回易北飘离的思绪，他划开屏幕锁，嘴角轻扬的弧度在看到屏幕上的名字时一下子松了开来。
    临走那天心乱如麻，他想了很久，还是发了条短信给纪薇：我要登机了，可能因为工作原因最近都不能开手机，你别担心。到A市时是30号凌晨。他在下榻的宾馆房间一直看着天空渐渐泛白了才觉得眼睛酸涩不堪。洗了澡之后躺倒在床上，却又是辗转难眠。担心季乘风的计划出什么意外，更担心她打不通他的手机时会焦虑担忧。
    30号整整一天都没有安排，他就一直呆在房间没有出来过。手机被捏在手里又被放回桌上，如此反复，就要成为惯性动作。终于，冉曦在傍晚时分的一个电话解救了他，她说：你都已经逃到这个地步了吗？
    手指按在开机键上时脑海中一片空白，直到“滴滴”一声，一条来自她的短信躺到他的收件箱里。不再犹豫地点开它，看见两个字：好的。
    心口就像被虫子啮去一块，空落落的灌进凉风。明明她没有追问，明明顺利地好似他一直期盼的那样，可为什么总觉得隐隐失落呢？
    而现在，易北看着“季乘风”三个字，心中除了满满的失落找不出第二种感受。面无表情地点开，视线落在屏幕上……
    “怎么了？！”二叔首先发现他的不对劲。方才还微笑有礼的男人此刻面部线条绷紧，搁在沙发扶手上的左手握成拳头，骨节都泛白了。
    听到二叔的声音，易北抬头，道：“没事，我出去一下。”任谁都看得出他背部的僵硬和语气的寒凉。“太阳，你去看看怎么回事。”二叔拉着正在和责编讨论出版问题的太阳谷，压低声音说，“还有一刻钟就开始了，别再出什么状况。”
    “你放心，他自有分寸的。”冉曦好像一点也不担心的样子，反过来安慰性地拍着二叔的肩膀。看着二叔凝望门口的表情，她忽然轻声自言自语似的来了一句：“有些事情就是心魔作祟，别人想帮也帮不了。”
    ————
    季乘风在短信里说：纪薇在照顾张之允，所以根本没轮到我出手。末了，还加了个无奈的表情。
    原来，是因为张之允。
    他将走廊转角处的仿古窗户全部推开，任早晨微凉的风夹带着A市的喧嚣一并扑面而来。他仰着头闭上眼，用力将所有气息吸入肺腔，不料一时用力过猛，引得自己咳嗽不止。就这样一手扶着窗台，身子弓起，胸腹间抽搐的频率让他几乎以为自己要把灵魂都咳出来。
    良久，他红着眼眶支起身子，脱力一般背靠在墙壁上。
    “喂！怎么？怯场了？”长长的走廊让一切声音都染上回旋的效果，而这个略显稚嫩的男声，来自一个浅灰色宽松带帽长袖衫的男孩，正是那个言辞间透露出几分少爷脾性的“冰冻小猫”。“没想到你还真敢承认自己是异装癖~”他双手环抱在前胸，双腿微微分开站立，明朗立体的五官极力勾出一副轻蔑的表情，是典型的挑衅架势。
    易北侧首望过去，两秒后又若无其事地转回来。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满满身都是张扬不知收敛的气息，活力四射毫无顾忌，让人在感慨之余又有些好笑。
    事实上，他的确笑了，平缓的唇角弧度渐渐扩大，最后变成出声大笑。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了，在一个小男生面前居然这样行为放肆。悦耳的男声在带帽衫男孩听来就是□□裸的讥讽和炫耀，他忽然面上一红，往前快走了几步，加大声音喊道：“莱茜，我要向你宣战！下一期作家莲萌销售榜的冠军一定会是我！”
    “是我”二字的余音尚未全然消散，就见易北双手插在裤兜里面，朝他迎面走过来。他心中一凛，竟被他无声无形的气势生生逼退半步，然后又一次挺回去，眼睛中迸射出倔强的光芒，迎战一般望向易北的双眼。
    十步、八步、五步、三步、一步……
    一步之遥，易北就停在他的面前。未发育完全的男孩恨恨地望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男人，心想自己真是失策，居然把缺陷这么明显地暴露在对手面前。
    可惜少年打错了算盘，他一直以敌视态度相对的那个目标根本没有要和他一较高下的意思。面前高高伫立的男人只是稍作停留便擦着他的肩膀走过，擦身的瞬间，少年的右耳真真切切地听到他说：
    哦？那我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