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医生查房,在夏毅成的病房里,主治医生隋曼丽告诉他,院长答应会亲自主刀,如果没什么问题,就可以安排手术了。
就在这一瞬间,夏毅成一下子像是回到了自己像是被放在了热火上烹熬,反反复复,无休无止的那些日子。母亲总是偷偷流泪,总是对自己很冷淡,尽管随着岁月的流逝,那些炙热的煎熬总算冷却了下来,可是他还是忘不了。
有些人分散淹没在城市的滚滚人流中,没有机会重逢,就像是从来不曾相遇。
那些日子,夏毅成总是在母亲面前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做错了什么,便会将自己和母亲之间那层脆弱的牵绊尽数打破。
偶尔一个人的时候,他甚至会觉得绝望,绝望于自己身上留着那个把他们母子抛弃的人的血。绝望于自己甚至卑微的等待。
他的心中一直还存在着小小的奢望,如同微弱的火苗中极小的一簇,却无论如何都不忍心熄灭。
他以为,总有一天可以等来那个人。
他最不愿承认,自己被抛弃了。
就如母亲说的,那个人,为了自己的前途,抛弃了他们母子,因为夏毅成是那个人的孩子,所以每一次见到夏毅成,母亲就会重温一遍自己被抛弃的事实,所以她宁愿把自己所有的爱都给了夏落尘,也不愿对夏毅成微笑。
这一刻,主治医生的话,夏毅成陡然心生凄惶,终于明白,从此以后,不论是千山万水,还是近在咫尺,那个人都与自己无关。
事到如今,夏毅成真的累了,那些过往的悲伤,将他缠绕的太久了,他只身困在其中,明明知道希望渺茫,却还在挣扎。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人推门进来了,春晓扶着夏毅成坐了起来,夏毅成看着眼前的这个人,他想起了母亲日记里写道的唯一一句和那个人有关的话——“《陌上桑》: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盈盈公府布,冉冉府中趋。”
夏毅成真的觉得疼,胸口一阵阵的紧缩,难受得喘不过气来,只觉得张开嘴巴呼吸,结果灌进了难以忍受的消毒水味,仿佛要呛得人落泪。
心里百转千回,仿佛是手中的调色盘被突然到访的这个人打翻了,恍惚间,只剩下自己手忙脚乱,无措的面对眼前的一片狼藉。
事隔经年,他终于见到了这个人。
阮立伟开口说:“我看了你的病历诊断和片子,手术不能再拖了,不然会有生命危险。如果没什么问题,这几天我就把日期安排好。”
夏毅成强忍着眼泪,身子在微微的颤抖,春晓轻轻的搂过他的肩。
夏毅成颤抖着声音说:“如果是你做手术,你觉得自己有多少胜算?”
阮立伟皱了皱眉,说:“手术的成功率,就算是医生也没法给你一个准确的说法,但是我们会尽力,你也不要太有负担。”
夏毅成抬头,用坚毅的眼光看着他,说:“主任说有百分之三十,你心中的可能是比这个高还是低?”
阮立伟被他这样问的说不出一句话。
夏毅成突然长呼一口气说:“你不回答,就是最好的答案。我要活,我要你忘记你心中认为的那个数字,我要百分之百的可能。”
阮立伟和隋曼丽又和他聊了一些术前的事情就离开了。
春晓把倒好的水递给了夏毅成,说:“看来我给你讲的故事,你是真的听进去了。”
夏毅成没有回答。
春晓轻轻地抱住他,说:“你做得好,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了真相,他会明白的,你尽管恨他抛弃了你们母子,但是在这个关键的时候,你没有置他于不义,将来就算他不会悔改,世人也不会唾弃他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
在公寓里,夏落尘手里握着病历,久久的没有缓过神来,高竞轻轻地搂住她的肩,说:“想哭就哭,哭完我们去医院看他。”
泪珠一滴滴的从夏落尘的双眸中跌落。
夏落尘像只受伤的小猫,蜷缩在高竞的怀里,从看到诊断书的那一刻起,她就像是被谁当头一棒,整个人一下子就蒙了,除了脸色发白,更有一种眼冒金星的错觉,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在虚晃,瞬间变得陌生。痛得她头痛发昏。
夏落尘想起了从小到大,夏毅成对自己的呵护,自己被人欺负了,哥哥就会为她去打架,回来还要被妈妈骂。哥哥会节省零花钱,给自己买好吃的,带自己出去玩。自己生病了,他比谁都着急。
夏落尘慢慢发现自己和哥哥之间有很多相似之处,比如性格,有些生活习惯,小动作,。两个人经常什么都不说,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晓得对方在想什么。两个人什么都要谈,包括私人情感问题。
这也许就是兄妹之间的感情,感觉我就是他,他就是我一样。
那些痛该有多疼,他却自己隐忍了这么久,夏落尘知道他是怕自己担心,但是她想要去为他分担。
夏落尘坐直了身子,高竞为她擦干了眼泪,两人走出了门去。
夏落尘推开病房的门,就扑到了夏毅成的怀里,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叫着“哥”。
每一声呼唤,都重重的击在夏毅成的心尖。
他轻轻地拍着夏落尘的背,一下一下,轻轻地,柔柔的,仿佛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夏落尘哭够了,又开始怪春晓不告诉自己。
春晓有些无奈的说:“你们兄妹俩一个样,有什么事都自己一个人抗。”
夏落尘嘟着嘴,不说话。
高竞坐在一边,问道:“现在手术安排了吗?”
夏毅成点了点头。
夏落尘又不高兴了,说:“都要手术了,你还不打算告诉我,要不是我们昨天回公寓住,要不是高竞找东西翻到了你的诊断书,你还打算瞒我们多久!”
说完,夏落尘又要哭了起来。
夏毅成说:“好了好了,哥哥错了,好吧,本来是想等手术日子定了下来,就告诉你们的。”
夏落尘还是转过脸去,不理会他。
春晓干咳了一下,说:“你说你们俩昨天一起在公寓过得夜?”
夏落尘说:“恩,是的,怎么了?”
夏毅成和春晓彼此看了对方一眼,饶有意味的笑了。
夏落尘皱了皱眉,噌的一下站了起来,说:“没有发生你们想的那种事!”
说完她就红着脸跑了出去。
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春晓靠在夏落尘的肩上。
夏落尘说:“这些日子,你一定很害怕吧。”
春晓摇了摇头,说:“在这种时候,能够陪在他身边,也是一种幸福。”
两个人久久的沉默。
过了很久,春晓又问:“你还是不肯放下吗?”
夏落尘缓缓的说:“那道坎,我过不去。高竞说他会等我。”
两个人紧紧的抱在一起,泪流满面。
在病房里,夏毅成对高竞说:“你知道的吧,落尘她还是不能忘记那些不好的回忆。”
高竞点了点头。
夏毅成叹着气说:“我也忘不了,总是会想起当时她衣衫不整的躺在地上,总是会后怕,如果我们晚到了哪怕一分钟,后果都是万劫不复。还好,那些皮肉伤都已愈合,剩下的只是她自己走过那道坎。”
在咖啡馆里,阮芷婷的对面坐着安妮,两个人喝着咖啡。
安妮看着窗外的风景和人群,说:“谢谢你告诉了我夏落尘的软肋。”
阮芷婷只是笑了笑。
安妮又说:“她那么大义凛然的对我说那些话的时候,我还以为她是多么纯洁善良呢,没想到。”
安妮轻蔑的笑着。
阮芷婷说:“她当时被绑架时,差一点被绑匪□□,警察及时赶到了,悲剧才没有发生,可是这一直是她心中挥之不去的噩梦,你只用记得这一点,尽情的往她的身上撒盐就好了。”
安妮喝完咖啡说:“我懂,我倒要看看他们有多爱,是不是真的不怕流言蜚语,是不是不怕争吵,是不是真的没有缝隙让人有机可乘。”
在病房里,四个人在一起聊天,春晓很久都没有看见夏毅成这么开心了。
在欢笑间,夏落尘仿佛一瞬间回到了过去。
那时,妈妈花花绿绿的衣衫如同花花绿绿的丛林,在阳光明媚的时候,她把衣服抖开,衣服上面清新的味道,蒸腾在空气里,夏落尘依偎在妈妈膝间,听妈妈讲着那些动听的故事。
还有家中院子里的小柴房,黑漆漆的小屋子,却是夏落尘的天地。有哥哥废弃的玩具,还有父亲很久不骑的二八自行车,还有很多零碎的东西,兄妹两人儿时废旧的雨鞋。废弃的柜子里还放着很多票据,有家里买的第一台冰箱的票据,还有爸爸中奖的票据。爸爸说过,恋旧的人都善良。
妈妈当过知青,总是讲起那时的美好时光,一群从天南地北,操着各地口音的年轻人因为同样的志向,聚集在了一起,在从未开荒的土地上,都热情高涨的要有一番作为,要把自己勤劳的汗水播撒在这片土地上。
夏天的夜晚,一家人躺在院子里铺的凉席上,夏落尘手中紧紧握着爸爸为她准备的瓦罐,瓦罐里蛐蛐一声接着一声叫着,夏落尘一想到明天她要带着自己的蛐蛐去和小伙伴们的蛐蛐一决高下时,她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蛐蛐扑腾着翅膀,和对面的同类撕咬、斗争。每每想到这些,夏落尘都会笑出声来。
爸爸一直珍藏的一张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尽管母亲过世了这么久,父亲每次看这张照片时,依旧会落泪。夏落尘清晰的记得那张照片里的母亲,粗黑的麻花辫,明亮的眼神,若隐若现的笑意。粉红粉红的脸颊。缀着紫花的衬衣。
母亲极爱紫色,暗沉而又高贵的紫色。就如同他自己一样,寡言,独立,有自己的想法。
父亲和母亲的习性、爱好都种到了夏落尘和夏毅成的身上,那些零散、细碎的回忆,还有身上流淌着血液,注定我们一生是彼此最甜蜜的牵绊。
走出病房,高竞送夏落尘去了车站,临行前,夏落尘紧紧地抱住了高竞,脸庞贴在他的胸口,说:“想陪你一直走下去,可是不知道,就这么远远地思念你,听听你的消息,算不算陪着你。”
高竞笑着把她抱得更紧。
我们永远学不会道别。
夏落尘又说:“夏天又来了,我还没和你一起去吃火锅吃到大汗淋漓,还没有在烈日下一起咬着冰棍,悠闲地走在路上找着树荫乘凉,有的没的聊着天。我也不能陪你从日出到日落,不能去揍一顿欺负你的坏人。”
高竞轻轻的拍着她的头,温柔的说:“你去吧,去做完你想做的是,去经历你想经历的人生,我就在你出发的地方等你,等你满载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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