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墅里的女人

小梅怀孕刚刚九个月，还不到预产期，张敬业唯怕发生意外，就急不可待地把她送进医院妇产科待产，叫李嫂一天二十四小时陪护。他每天都要来看望一次，即使在公司，也不断打电话来询问情况，。
    偌大的南山别墅，就剩下大生一个人留守，他知道责任重大；但是他多么想到医院看看小梅，妻子生孩子，丈夫怎么能不陪在身边呢？可是如今却不能：小梅成了张敬业的如夫人，张敬业陪伴她是应该的，理所当然；他却成了为张敬业看家护院的保安，成了与小梅毫不相关的人。想到此，他既羞辱又愤恨，在心里暗暗骂道：张敬业，你这个披着羊皮的豺狼，难道有了钱就可以这样欺侮人？但是愤恨归愤恨，他依然处处小心谨慎，唯怕被张敬业和李嫂看出破绽来。他心里明白，这是他夫妻含羞忍辱的最后一段时间了，待小梅生了孩子，拿到最后一期酬金，她就彻底解放了，就可以回家了；他干到年底，不再续约，也就可以辞职回家，一家人快快乐乐过个团圆年。可是，当他想到儿子玉郎不在了，这个家再也无法团圆，心里又难过起来。
    大生心里依然记挂着小梅，每当李嫂偶尔回别墅拿东西时，他总忍不住问道：“郑小姐生了吗？”“还没呢。”李嫂回答道，随后又交代他：“这几天我和郑小姐不在家，里里外外就你一个人，你要多费点心，看好别墅，不能一觉睡到天亮，夜里多起来巡视几次，千万不能出事！”大生答道：“我知道，每天夜里我都起来巡视三遍。”
    小梅在医院足足住了半个月终于生了，是个男孩，白白胖胖的，一如玉郎。张敬业老来得子，以为事业后继有人，更加高兴，整整在医院守护了三天没有到公司上班。他一会俯下身体、轻轻摸一摸孩子的小手、小腿，一会又忍不住把孩子抱起来看了又看，心里甭提多欢喜。他给儿子取名“继业”，意思很明确，要儿子长大后继承他的事业。
    三天后，李医师给婴儿和小梅作了检查，确定母子平安，便叫他们出院了。
    小梅回到别墅，李嫂根据张敬业的意见，产妇的需要，重新设定了小梅的食谱，增加了滋补的饭菜和煲汤，并由一日三餐增加为一日五餐，要饭店每隔两个半小时送来一次。只要饭菜一到，大生立即打电话通知李嫂，李嫂立即过去取来，趁热给小梅吃下喝下。由于饮食好，小梅的奶水足，小继业生长发育很快，不到一个月就增长了四斤，眼睛已经知道跟着人看。
    看看小继业快满一个月，渐渐能认识妈妈了，他哭的时候，别人怎么哄都不行，依旧哭个不停，而且越哭越厉害，可是到了小梅怀里立即就不哭了。小梅也更加依恋孩子，她每天把小继业抱在怀里，摸摸小手，小脸，一遍又一遍仔细地看着，看哪些地方像她，哪些地方像大生，在心里偷着乐。小继业越长越像玉郎：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子，小小的嘴巴，还有那白皙细嫩的皮肤，油黑发亮的头发，和小时候的玉郎就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简直一模一样。她忍不住又想起了玉郎，她那可爱又苦命的儿子。
    再往深处想，她甚至觉得小继业就是玉郎托生的。她在心里念道：我的儿，你临走前多么想见妈妈一面，可是妈妈被张敬业这个老贼关在南山别墅里，不能出去，不能回家，你终于没有看见妈妈就走了，你有遗憾，妈妈更有遗憾。我的儿，是妈妈对不起你！可是妈妈是有苦衷的，受雇于人，迫不得已啊！也许你已经了解妈妈的苦衷，原谅妈妈了，所以你终于又来找妈妈，要继续给妈妈做儿子。你看小继业长得多么像哥哥，他就是玉郎托生的，一点没有错。
    可是，当她想到几天后就要离开张家，离开小继业，一个人回到苏北老家，也许这一辈子再也看不到这个儿子了，她的心，她的五脏，都在流血，她简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死掉一个儿子，现在又要抛弃一个儿子，她还能够继续活下去吗？哪个儿子不要她怀胎十月而生？哪个儿子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死的儿子再无法复活，可是活着的儿子她决不能轻易放弃。这时，她想到她走了张敬业要给小继业雇保姆，几天前他就和李嫂说了，要她到家政中介所登记，找一个四十来岁、性情温柔、富有经验的中年妇女做保姆，工资可以高达五千。与其找别人来做保姆，不如她留下来给小继业做保姆了，工资她也只要五千，并不想多要，而且她的优势是明显的，她有母乳可以喂养孩子，而别人只能用奶粉和牛奶来喂，代乳品哪有母乳好呢？而且国家也提倡母乳喂养婴儿。她以为她的理由是充分的，合情合理的，只要她主动提出来，张敬业一定会答应的。她在心里就这么决定了。
    又过了两天，张敬业把第三期酬金四十万一次如数付给了小梅，并且说：“后天，小继业满月，我们的协议书就到期了。所以明天我打算在粤海酒楼请你和金小姐一起吃顿饭，以感谢你们的大力帮助，使我老来得子，事业后继有人。你的火车票我已经叫人给你订好了，吃过饭，带上你的东西，叫司机和金小姐直接送你到车站。”
    小梅听了立即流出眼泪来，说：“张董，我舍不得孩子，他是我怀胎十月、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你不是要雇保姆吗？就让我留下来给小继业做保姆吧。我有母乳喂养他，而且小继业是我的儿子，我会比他们都尽心尽力的。”
    张敬业摇摇头，坚决地说：“这绝对不行。我们必须按照协议书规定办事，后天，协议期满，你就被解雇了；至于雇谁做保姆，喂孩子吃什么东西，那是我要认真考虑的问题，相信我会认真考虑后做出正确选择的，就不劳你费心了。继业的保姆我已经找好了，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寡妇刘姐，她是为了培养儿子读大学出来当保姆的，明天就来上班。我见过了，还与她谈了话，了解了她的情况，很满意，已经签了合同。”
    “可是，我是小继业的母亲啊，无论谁来当保姆，还能比他的母亲对他更加尽心尽力、全心全意吗？”
    “郑小姐，我不能承认你是继业的母亲，继业的母亲只能是我的夫人。”
    “你的夫人？请问张夫人多大年纪了？她还能生育吗？这话继业长大了也不会相信的。”
    “你错了，做母亲跟多大年纪没有关系，跟是否生育他也没有关系。比如我们公司的产品，我一件也没有做，都是工人做的，但是这些产品都属于我的，因为工人我已经付了工资。”
    “你这是什么话？难道你付了钱，就剥夺了我做继业母亲的权利？”
    “不是剥夺，是你本来就没有这个权利。继业是张家的后代，他只属于张家，只属于我。你只是我的雇员，并不是张家的什么人，所以你没有这个资格和权利。郑小姐，你要明确你的身份，你的职责，我雇你来只是为了生孩子——这一点你也是认可的，并没有做孩子母亲的任务。现在孩子生了，你的任务完成了，我的酬金也付清了，我们雇佣关系就解除了。从后天起，你就不再是我的员工，我也不再是你的雇主，你与我，与孩子，都没有任何关系了。”张敬业把话说得很清楚，也很决绝。
    “不，张董，你不能这样绝情，不论怎么说，小继业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我离不开他，我要继续留下来给他当保姆，细心抚养他，照顾他，看着他长大成人。我的孩子啊！你还这么小，还需要吃妈妈的奶，你怎么能离开妈妈啊？”小梅大哭起来，泪如泉涌，心里十分不忍，不舍。
    “郑小姐，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再说一遍，到后天，我们的协议就解除了，你就被解雇了。保姆我已经雇好了，她叫李姐，后天就来上班了。所以，后天你必须离开，没有商量的余地。你的卧室就留给刘姐住，离我的卧室近，我可以经常看看孩子，逗他玩玩，看着他一天天成长。”
    这一次小梅绝望了，她瘫坐在地上，哭着说：
    “虽然我很想尽一个做母亲的责任，但是你拒不答应，我也没办法。继业，我的儿，不是妈妈要丢下你，不愿意抚养你，是妈妈实在没有办法！妈妈后天就要离开南山别墅，离开你，但是，妈妈绝不会离开广州！为了你，我会继续留在广州打工，有时间就来看望你。即使他们不让我进来，我也会守在大门前，或者以后到幼儿园、到学校看望你。我就不相信，妈妈生了你，给了你生命，带你来到这个世界上，等你长大了，出息了，就因为妈妈是穷人，就不承认我是你的妈妈了。张董，你听着，世界上没有这样无情的儿子，也绝没有这样灭绝人性的的道理！……”
    小梅不再哀求张敬业留下她给小继业当保姆，她知道这是无用的，绝不可能的，因为张敬业已经下定决心要割断她和继业的母子关系，让继业只认他的夫人为母亲，长大后成为一个完全的、与她毫无关系的张氏集团的继承人。他即使有疑问，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妇人还能生育吗？张敬业也不会告诉他谁是他的亲生母亲，是谁真正生了他。她彻底绝望了，一路哭着跑回自己的卧室，扑倒在床上，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这一下张敬业倒愣住了，呆坐在那里，毫无办法。他本来想用协议书来解决问题，期满辞退郑小梅，以为这是顺理成章、天经地义的事情，在公司用这种办法他不知处理过多少人，多少事，从无意外。没想到亲情难断，郑小梅与小继业母子情深，骨肉相连，难于割舍。但是他依然相信法不容情，协议书对他们来说就是理和法，他只有依据协议书坚决辞退她，打发她回苏北老家，远离小继业，这样才能断了郑小梅与他争夺儿子的念头。儿子是他一个人的，是他用一百万买来的。郑小梅虽然生了孩子，但她拿了他一百万，等于把孩子卖给了他，孩子就与她毫无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