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上花开缓缓归

43 君可缓缓归(六)


    他冷厉地蹙了远山般的眉,“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样淡漠的语气,夹着明显的不悦。池染一恸一惊后,无尽的悲伤漫上心尖来。用这样的情绪来掩饰,或许骗的过别人,可怎会瞒得了她。
    不待她解释,他又续道:“本尊记得,闭关前本尊曾明确地下过命令。莫非,是本尊疏忽了?”她定定地与他对视,脸上没有一丝以往的怯懦,“阿池惶恐,是阿池擅闯进来的。”
    她话里的清愁让墨浔不禁一怔,随即唇线抿得更紧,紧得泛白。“出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对。”她赞同地点头,垂下眼睑,目光落在他那皓皓冻霜般的银发上,“这里的确不是阿池该来的地方。我们说好了,再也不见面的。”顿了顿,又抬了眸,“永生永世。”
    不知什么原因,他的眼瞳似乎在一瞬间收缩了一下,继而深得如不着底的渊。他久久凝着她,忽然唇角一弯,绽出一抹讥诮。
    “既然已铭记于心,又为何还要自寻烦恼?”他理了理衣袍,忽然站起身来,高大的身躯一下子将她比了下去。“出去,本尊不想再说第三遍。”
    池染却依旧一动不动,“是,我毁约了……所以,你又要惩罚我么?”
    “……你以为我不敢?”墨浔望进她布满嘲讽的紫瞳,冷冷地提了个尾调,“还是以为,我不会?”
    “阿池不过一介小妖,不敢造次。”即便他的眸光冷若冰霜,厉如刀刃,她依然无所畏惧地迎着。“可今日,神尊大人休想赶阿池走。”停了停,又重复道:“休想。”
    他紧逼了她一步,她明显感到一种气势慑人的愤怒,可他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怒色,只有一种藏得极深极深的情绪在暗潮汹涌。
    “你当知道,惹怒本尊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那又如何?”她忽然大声地反问了句,却又急急地敛了情绪,沉声道:“反正我就是毁约了,我就是放不下你!这一辈子,我都没准备放下你!!”
    “你——”
    “除非你答应我,永远不会死在我前头。”
    她的话就这样突兀地拦截在他前头,墨浔露出一副如遭雷击的表情,愣了会儿,才低声道:“你在说什么?”
    “到如今,你为何还要这样骗我?”池染微垂下颔,紧紧盯着玉床上那小滩骇人的血红,眼泪猛地涌了出来。她忙用手去擦,吸了吸鼻子,“也是,你不总是这样么?”
    你不总是这样么……他看着那蜿蜒在她脸上的泪水,每一滴都像砸在他心尖上。他从未有过像此刻这样强烈的**,他想要解释,想要安抚,可最终,他却只是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他任她缓缓绕到身后,感觉她的指尖轻轻地触碰了一下他的右肩胛下方。
    那处,是七十二将的神谷矢穿透的地方。那时,他隐去了箭形,在回到灵几殿后,又用尽最后一丝神力将箭矢从体内逼出来,血流三月不止,已渐现枯涸之势,却还是瞒不过。
    大限将至,他已无能为力。
    她的动作很轻柔,可他疼得入骨。听着身后那压抑的抽泣声,眉宇深蹙,却道:“不过是小伤。”
    池染望着那可怖的伤口,只觉那衣上的血迹就像是一个厉鬼惊得她心神欲碎。
    “小伤……”她低低笑了声,带着难听的鼻音,“神尊大人倒真是六蕴皆空,恐怕到死去的那一刻,都还是这般不在乎吧。”
    “阿池。”墨浔低低地噙了一名,淡笑道:“即便是神,也终有羽化的那一天。”他转过身去,望着她的那双眼睛静得宛若落雪,苍白的唇弯着浅浅的弧线,倒真像是一副早已踏出万丈红尘的模样。“你无须太难过。”
    “你怎么知道我难过呢?”她浑身冰凉,却轻哧了一声,“你那时那样冷漠地看着我九死一生,你知不知道我很难过……如今,我早已不是你以前的那个小侍女了,我早已不喜欢你了,我又为什么还要难过?”嘴边倔强得很,可眼泪却流个不停。她就像是一个任性的孩子,被人戳中了心思却还在语无伦次地辩论。
    池染死死地盯着他,似乎在某一瞬间曾有抹柔软在他眼中惊鸿掠影,但她泪眼婆娑,辨不清晰。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几百年前的回忆一幕又一幕,如晚风入怀。她想,她大概要难受死了。
    她只觉过了好久好久,墨浔才动了动。他迈近她一小步,继而指腹细致地抚过她眼底的泪水,她颤了颤,低低垂下了睫。
    “回魔宫去,可好?”
    这是他,第一次乞求,雨过轻舟般的脆弱。
    “为什么?”池染一下子就磨圆了棱角,看他的目光也变得心碎缱绻。明明知道自己时日不久……他非得这么孤独么?
    他的指尖终是离开了她的眼角,嗓音里有了丝近乎伤感的怜惜。“我离去的样子实在不算好看。”
    她忽然就怔住了,睁着湿漉漉的紫瞳定定地望着他,那晚烟熏过的眉,那古墨点过的眸,那静夜细雨染过的笑纹……她捂着窒息得发疼的胸口,良久,才弯唇一笑,轻飘地吐出句:
    “好啊……只要你承认,你爱我。”
    同一瞬间,他向后退了一步。她从未听过这样急速转冷的声音,就像荒凉街头的一场暴雪。
    他说:“不可能。”
    她一点也不惊讶,所以脸上带着早已知晓答案的平静,只是眼中的紫深得几欲滴了出来。
    “只要你说,我马上就走。”她微侧身,手掌轻轻滑过玉床上的那抹血迹,“你知道,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你就要死了,我不想一辈子遗憾。只是一句话而已,我就可以从此再无牵绊……”抬眸回望,“如何,你是认或不认?”
    “不可能。”他的脸色愈发苍白,语气沉得近乎凶狠,“你知不知道这有多荒唐!”
    池染步步紧逼,“认,不认?”
    “不,我说了不可能……”多少年了,她从未见过墨浔这般激动的模样,那憔悴的神色甚至有种慌乱的狼狈。他又连连后退了几步,虚弱的身体靠着墙壁,压抑地喘着气。“我,我死也不会承认!”
    说罢,他竟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脚下踉跄了几步,直到倒下的那一刻,双眼还始终盯着她,一片荒凉。
    高高在上的九重神尊,此刻,却比一片落叶还要凄惶落魄。
    她快步上前,颤抖着拥抱他,却两个人一起跌倒在地,“阿浔!”她拥得死紧,蓦地哭出声来。撕心裂肺,几不成音。“阿浔……我们之间,怎会变成今日这番模样……”
    而他,早已撑不住晕死过去。
    她紧紧贴着他几乎没有温度的脸庞,疼痛爬遍了寸寸肺腑。“我总幻想着这一生能完完整整地得到过你一次,可是再也不可能了……就那么一句话而已,你为什么就是不愿……即便是骗我,也是好的。”
    ******
    晚春又稀稀拉拉地落了一场雨水,整整三天。
    四荒八合中,能者决不在话下。可从未有谁预测过,九重山那个司战之神,与红尘相脱了好几万里的九重神尊会在这样一个明艳的春天,即将羽化。
    池染入灵几殿的那一日,殿外围满了一众神仙。起初无声无息,本以为疑心过虑。哪知后来有女子嘶声痛哭传来,众仙大惊之下,顾不得什么命令规矩,直闯了进去,这才得以知晓。于是,起初几天,四方能医络绎不绝,大有踏破巍巍九重之势。池染一颗心提得老高,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接着一个叹息而去,慢慢地,终狠狠地沉了下去。
    在七天后的下午,墨浔咳出了最后一口血,在连续昏迷了七天之后,第一回醒了过来。
    彼时,他的眼睛艰难地半睁着,瞅见一屋子的神仙,倒也不露声色,只权当没看见地掠上那么一下,遂,精准地落在了躲在柱子后的池染身上。
    “过来。”他缓缓道,声音沙哑得似是蒙了浓雾。
    虽然他并没有指名道姓,但池染还是自觉地上了前去。她想,若是这个时候,还逼着他浪费力气喊一次,未免太不厚道。
    她端端正正地跪坐在他床头,摆出一副聆听的模样。众神仙瞅着以前那个大闹瑶池,追着神尊口口声声都是情爱的小花妖此刻一副平淡无悲的形容,脸上或不屑或悲悯,更有甚者忍不住冷笑出声。
    池染自是听得一清二楚,且将脑袋垂低了些。
    “天命难悖……你们都回去吧。”墨浔又在此刻出了声,虽是虚弱,但威严仍在。众仙面面相觑了半会,终上前行了礼,黯然去了。
    屋外小雨霏霏,梧桐枝从檐角伸了出来,枝林繁茂,叶叶声声。屋里只剩两人,皆默然无语,池染垂着头,闻着他微弱的呼吸,心里一阵钝疼,像是被烈酒烫了整个心肺。
    “阿池……”
    她微颤了颤,抬头看他,“嗯?什么?”
    床上的人,白衣乌发,清俊的眉目温润得如同江南春水,他久久望着她,似是想要说什么,略一沉吟,又笑如清风:“没事了。”
    “哦。”她站起来,转身端过一碗药,嗅了嗅,遂捏了自个鼻子,一脸嫌弃的模样,“诶,喝药吧。”
    墨浔轻摇了头,道:“不必了。”
    “诶,好歹人家司药仙一番心意,别浪费了。来,张嘴。”她一下子有些急,不及他应,就舀了一勺,递到他唇边,“喏。”
    他默了默,张口咽了下去。
    池染笑弯了眉,一勺又一勺,三两下就喂完了一碗药。见雨水有愈急的趋势,忙将窗关好,又把草籽帘垂下。
    她“嗒嗒”跑回床边,搬了张小凳子坐好,伸手捋了捋方才关窗时被雨水打湿的发梢。忽地,一只修长苍白的手伸了过来,轻轻地落在她头上,轻拍了拍。
    池染愣了愣,一抬头便对上他那古井般深幽的眼眸,“怎么这样看着我?”
    “若你日后亦能像此刻般笑着……便很好。”墨浔说。
    她神色一伤,匆忙别过脸去,把头枕在他身侧,后脑勺向着他,过了好半响,才道:“诶,你就快要死了吧?”
    “……嗯。”
    “还有一点点时间,不如我跟你说个故事打发打发时间吧?”说罢,她又把脑袋移了移,寻了个舒服的位置。
    “好。”声音里像是含了丝苍白的笑意。
    “唔……这个故事得从数百前说起。”她拉了拉语调,又似有些讪讪道:“那个,我口才没你了得,你,你可别笑话我。”
    “不会。”
    和风细雨,那一场邂逅心动,逢了个好时节。
    公子说,山上的桃花开得好,理应酿上一壶桃花酒。于是,她有了生来第一醉。
    公子说,自己这番模样跑出去实在是罪过,还请姑娘为天下安宁着想,收留了他。于是,他鞍前马后,宠她入骨。
    公子还说,别看他一副祸水的模样,但他诚然是个实心眼儿的主,既然一时眼神不好使,瞅上了她,也别无它法,不如早些生米煮成熟饭,安安生生过一世罢了。
    什么叫眼神不好使……姑娘脸红极了,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狠狠踹了他一脚,夺门而去。
    那日,老树精家的小狐么么生了几只小小狐,雪白圆滚,可爱极了。姑娘听了心痒痒,心想着就算看不见,也得摸一摸,抱上一抱。趁着和他闹脾气的机会,她溜溜跑去老树精家,跑着圆球般的小雪狐,傻傻地朝着老树精笑,“爷爷,我要嫁人了。”
    那时,甜蜜无暇,以为良辰美满。
    后来,嫁衣未成,良人不辞而别。
    一如夜半露水,所谓缘分,也不过是弹指一瞬。
    屋外的篱笆才修了一半,窗外的樱桃还未摘完,而这个被讲得坑坑洼洼的故事,却戛然而终。
    墨浔垂了眸,艰难开口,“就这样结束了么?”
    “……嗯,结束了。”池染喃喃,手指却用力地抓住了他衣袖。
    屋外雨水初停,夕阳西下,朦胧的微光撒了满满一屋。墨浔的眸光渐散,泛着淡淡的柔光,仿似有清幽月光流过溪涧。
    “这样,不好。”
    她僵了僵,“那怎样才好?”
    他低低笑语:“自当身侧万水千山,唯愿年华远远长长。”
    “对。”她兀地握住他冰凉的手,却依旧不敢看他,“那样,的确不好。”感觉他回握她的轻微力度,又忍不住掉下泪来……
    “对不起,那时候我看不见,怎么都做不好女红。可你不是说已经将我的红绸子送到山下的作坊里做嫁衣了么?可嫁衣还没拿回来,你怎么先不见了……你知道么?我等着嫁你,都等了好几百年了。”
    我等着嫁你,都等了好几百年了。
    许久许久,没有人应声。
    屋里很静,偶尔有风声掠过,她以为他没听见,又支支吾吾地说了一遍,“樱桃我不要了,嫁衣我也不等了,等你好起来了,就风风光光把我娶回去好不好?”
    屋里依然很静,静得连风声都没有了。
    她怔了许久许久,又紧紧地握牢他不知何时已然松开的手。骇人的冰冷直锥入骨,她呼吸一窒,缓缓转过头去……
    窗外晚风微凉,暮光疏疏淡淡。他阖着眼,眉目如退了色彩,失去鲜明的画。
    周遭像是隔了层厚重的水雾,她忽然什么都看不见,除了,除了他那安然如故的面容。
    ***
    月华初上的时候,屋门“吱呀”一生被推开,一个抱了琴的姑娘静静地走了出来。
    门口等了一个人,闻言转过身来,明黄色的袍子在月色下亮得晃眼。他的目光有那么一瞬停在了姑娘怀中的那尾琴上,而后淡淡移开,道:“准备好了么?”
    “嗯。”
    “该走了。”
    她失神地抚了抚状似还留有那人指温的琴弦,又低头望了望心口处慢慢渗出的些许鲜血,浅浅地弯唇一笑,“好。”
    她行下石阶,任身后的木门被风轻轻掩了去……
    后来,岁月如水,红梅空了枝头,芭蕉染了□。当生命成为一场空白,与你的那一段相守,是我终其一生,最无法割舍的记忆。
    自当身侧万水千山,唯愿年华远远长长。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过得好累……好想找个好男人嫁了,辞工算了,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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