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岁当开墨色花

三,我最对不起的人是子裴


    
    晚上,我回到家时,君子兰要和我Facetime,手机颓废地在口袋里震动着,酥酥麻麻的感觉由一个点扩散至全身,屏幕上闪现的女子俊眉修眼,顾盼神飞。今天,我刚刚见了秦烟,如果我此刻接了她的Facetime,好像我会对不起秦烟似的,于是便按了一下调音量的那个按键,终于,口袋静止了下来,手机趴拉在里面,往事一幕一幕在脑海闪现。
    “大阶梯教室中,我坐在你身后的第三排,我只要稍稍转过45度角,就可以看见你的侧脸,棱角分明的下巴,人们都说在认真做事的男生是最为好看的,可是,就算你枕着胳膊,在枯燥的数学课堂上,睡得昏天暗地,我也觉得你的侧脸很有魅力,天知道我是多么地厌恶数学,那些数字与抽象的图像如同天上的繁星不住地在我眼前闪烁,如同一曲安眠曲,催人欲睡,周公向我展示着他无穷无尽的魅力,然而,这些个昏昏欲睡的午后,却因为与你坐在同一个教室,统统幻为虚无,我讶异自己竟然有了抵抗瞌睡虫的能力。连数学老师那沙哑的嗓音都冒着粉色的泡泡,簌簌地不住往上跑。”我在翻林语堂的《京华烟云》时,一张脆黄的纸飘落了下来,上面记的是少女的心。这本书是君子兰借给我的。
    在外公出事的当天,她便踏着8公分的高跟鞋跑到了医院,对着子裴说:“不会有事的,还有我在你身边。”
    那脸上的神色,是我对着顾睿才有的。
    手中捻着这张纸,那么,这个口吻中的“你”,应该是子裴了。
    那天,在连续下了五天的雨后,终于放晴了,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一阵风吹进来,撩起了窗纱,白色的,飞扬在病房里,带得空气旋转了一圈。
    君子兰手上拎着一束花走了进来,看见我手中粉色的纸,脸略微红了红,却也是一点都不遮掩。
    “其实,我从念大学的时候就喜欢你哥哥了,一见到他,脑海中便闪现了陌上人如玉,公子士无双这句诗,只是,妾身有情,郎君无意,所以我一腔爱恋也只能尽数托付给一支笔,一页纸。”
    我安静地听她诉说一个有关于暗恋的故事。那个故事虽然千遍一律,却因为男主角是子裴,便觉得美不胜收。
    我爱你,与你无关
    我爱你,与你无关
    即使是夜晚无尽的思念
    也只属于我自己
    不会带到天明
    也许它只能存在与黑暗
    我爱你,与你无关
    就算我此刻站在你的身边
    依然背着我的双眼
    不想让你看见
    就让它只隐藏在风后面。
    世间有多少男女借由这首诗,任凭自己肆意地沉沦在一段无望的爱情中,徘徊又徘徊。
    就像勃拉姆斯与克拉拉,他为她谱写《A大调第二号小夜曲》,而她回信于他,也只说了:“就像我正在看着一朵美丽的花朵中的根根花蕊。”他们坐落于爱河的两岸,遥遥相望,却不显山不露水,只是颔首微笑,这一笑,便迢递了整整42年。
    “兮兮,我知道,在子裴的心墙上,挂着另外一个女孩子的画像,那里终我一生都无法去碰触,不过我不在乎,只要最后能与他并肩,看尽世界繁华,嚼尽人生炎凉的人是我,就足够了。”
    “兮兮,我就是那只扑火的飞蛾,在看《阿黛尔·雨果的故事》时,我清楚地记得她说过这么一段话:
    我爱的只是一个虚无的幻影。可那有什么关系呢?哪怕是一个幻影,一个幻影也是好的啊!至少在我心里,还保存着对爱的渴望与希冀,保存着那些昔日美好的记忆,那是爱的温暖,幸福的源泉,为了他,我甘愿付出一切,漂洋过海,万水千山来与他相会,这种事,只有我能做到!
    兮兮,为了子裴,我心甘情愿双手奉上,拉美西斯二世曾对着他钟爱的妮菲塔丽说,如果你提的要求是合理的,那么你要一,我就给二,如果你提的要求是不合理的,我也要做一个昏君,满足你,生生,只要他想要,只要我能有。”
    阿黛尔·雨果为了爱情而走天下,可是,命运早已在前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心心念念所追求的男子也不过是她所以为的爱着她。她还是败给了爱情,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生生,我很嫉妒君影草,连死亡都是那么地华丽。”
    “所有的人都羡慕我姓君,却没有人知道,有幸生在这个家族中成了我一生中最大的悲剧,所有的光芒都是由君这个字发散出的,很少有人真正地注意到子兰这个藏在君家躯壳中的灵魂,尤其是我姐姐君影草和她的丈夫那段撕心裂肺的爱情故事拉开帘幕后,我便注定活在这个家族的阴影之下。”
    那桩动人的爱情故事,至今还流传在我们身边。那时,我才15岁,正处于青春叛逆期,和子裴两个人风里来雨里去,整个莫家被我们搅得鸡犬不宁。在我的印象中,君影草是一个异常美丽的女子,就如《登徒子好色赋》中所描述的邻家女子般: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然而在他们的爱情之花开得最绚烂的时候,君影草搭乘的航班却失事了,那男子知道他美丽的妻子如樱花般委顿于枝头后,也于某一个晚上踏入了海水之中,安然入眠在碧波之中。当时我还唏嘘不已,听完这个现实版的爱情故事后,还哭得梨花带雨。记得子裴还狠狠地嘲笑了我:“兮兮,你本来就够难看了,现在哭成这副德行,就更难看了,以后肯定没有男人愿意给你殉情。”
    “她有着如樱花般绚烂的爱情。”我喟叹。
    “不,生生,其实不是这样的,这只是展现给世人的表相,现实远没有这般浪漫。”
    我投以疑惑地眼神。
    “我的姐姐,爱上了一个心中早已被另一个姑娘填满的男人,用尽一切手段逼走了那个姑娘,中间的过程只是不足以为外人道也。后来,她也如愿地得到了那个男人,只是他的心却永远不能属于她。其实,姐姐飞机失事的那一天,正是那个姑娘在大海中安眠的日子,所以,才有了下面发生的故事。同生共死不过是外人的一厢情愿,对于姐姐而言,还不如貌合神离地共度一生。”
    我只能沉默以对。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强烈地刺激着麻木的神经,“突突”地在额际跳动。原来所有所谓的美好摊开来放在阳光底下曝晒的时候,总能闻到一股子馊味,割裂童话般的幻想,呈现出霉斑点点的现实。
    “子兰,你不该和我说这个故事,至少这样,在我伤痕累累的时候,我还有些念想,总觉得爱情并不是鲜血淋漓的,至少,还有君影草和她心爱的人矢志不渝的故事。”
    “真抱歉打碎了你构筑的象牙塔,”她歉意地笑了笑,继续开口说着她和子裴之间的故事,“虽然落英缤纷,花瓣零落成雨,但是,我心中的少年却如同沐浴在西宁的月光中的恩戴米恩那般鲜活如昨,永不老去。”
    “就像勃拉姆斯对于克拉拉那般的爱吗?”我插了一句。
    “不,我的心没有那么高尚。虽然我不下百次地对自己说,子兰,爱一个人,只要他感到快乐就好了,但是,我却始终无法像勃拉姆斯那般连在克拉拉的坟墓前都可以从容地拉起《严肃的四首歌》。”
    “当爷爷想让我和顾睿谈恋爱时,我的心如同中了蛊似的,想都不想就答应了,因为你是他最疼爱的妹妹,而顾睿,则是你的情人,所以,我想既然无法让他注意到我,那么便让他恨我吧,恨我这个夺走了莫子兮男人的女人。兮兮,那时候,顾家拿着你和顾睿的事情做文章,威胁他,如果还要和你在一起,他便要被逐出家门,连带着的,还有他那个整天痴迷于画画且得了血癌的父亲,其实,重点不在这里,重点是,莫氏那会儿,投资失败,现金流短缺,顾爷爷对他说,如果还和你在一起,那么他便用尽所有的手段,迫使银行抽银根,于是,他答应和我假意交往。
    后来,你们家发生了一些事,我的心,竟然高兴地开出了一朵花,兮兮,请原谅我,请原谅一个爱得已经失去了理智的女子。因为那一刻我终于可以对着全世界说,我爱他。而他不会拒绝我递出的手,毕竟……虽然我是用不光彩的手段和他在一起,但是我并不在乎,于我而言,只要能和他在一起,便足矣。”
    “兮兮,我是不是中了魔障?”
    我看着她如桃夭般妍丽的侧脸,“不,你听说过这么一句话吗?所有为爱做的事都算不得错事。换做是我,恐怕不会比你做得更好。”
    “谢谢你。”她握住我的手,一脸郑重。
    君子兰买的那束狐尾百合插在紫色的花瓶中,一根根花蕊迎着阳光裁减出爱情的侧影,把光线切割成一丛一丛晦涩的情丝,佶屈聱牙,只能等待不求甚解的意中来一一人解读。
    “生生,你会祝福我和子裴的吧?”她有些紧张,就好像我是一个恶毒的小姑子。
    “请你一定要好好待他。”我万分庄重地把手覆在君子兰的柔夷上。
    如果子裴过得不幸福,我会比谁都难受,如果不是我,他绝对不需要这般委曲求全。
    “我绝对不会是佩姨。”她俏皮地笑了笑。
    想到佩姨,我的心一阵寒促,佩姨家境雄厚,在美国念书的时候爱上了一个穷小子,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使得家里同意了他们的婚事,后来佩姨的父亲除了一笔资金供婿创业,那个男人倒也有一番本事,创出了一片天地。只是,佩姨的性子实在难以伺候,但凡是出现在他丈夫身边的女人都被她以不同的借口给辞退了。要是两个人吵架,佩姨总是以“要不是我爸爸当年给了你一笔创业资金”起头,所以子裴常常对我耳提面命,兮兮,要是你以后嫁了人,千万别学佩姨这副德行,好端端地谈正事都会被歪曲成偷腥。
    当我走出医院,看见枝头招摇的迎春花时,才记起原来春已经踩着小碎步,旋旋地来到了上海,只是,为什么我只能感到料峭的寒意,连不寒的杨柳风拂过脸庞时,身子都能打一个寒颤?我在蒙蒙的杏花雨中徘徊,雨丝细细密密地呈铺在冰凉的脸颊上,痴缠如梦。好像我又回到了如酥的江南,连飘散的雨,都能哀伤到了骨子里,搀和着血液,缓缓注入心室,化作一片看不见的网,然后蓦地收紧,百爪挠心,锋利的爪子撕扯着早已迸出裂痕的心脏,刻上累累的印记。
    那一个日子终于来临了。我吻了吻沉沉睡在梦中的外公,他是如此的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只要再过一刻钟,就会睁开双眼,故作气恼地对着我和子裴说:“真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烂泥扶不上墙!”
    “外公,你知道吗,那堆平日里被你说的烂泥今天要成家立业了,他要成为别人的丈夫,再之后,便是别人的父亲,再过上30年,或许就是别人的外公了。外公,我才是那块腐朽的烂木头,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暗自发霉腐烂。”我喃喃地自语着,回答我的只要加湿器细微的“突突”声。
    子裴握着君子兰的手,说“我愿意”的时候,我听见了心碎裂的声音,他的,我的,都一片一片从那个扑腾扑腾跳跳跃的地方跌落下来,化为齑粉,簌簌地往下落,不知会去往何方。我看见子裴为君子兰戴上戒指的那一瞬,他的眼神莫名地温柔,满满得好似要溢出来,如同在他眼眸中倒影出来的是秦烟的脸,然而转瞬便冷漠地寂寥了之后的时光。钢琴泠泠地弹奏出《婚礼进行曲》,在我耳里,竟带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意味,萧瑟了一生。子裴终于把自己卖出了一个好价钱,给莫氏争取了一笔巨额资金,一笔足够撑着莫氏躲过这个严冬的巨额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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