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录之沉沦

凌昊天闭一闭眼，在听到“师傅”这两个字时面颊抽搐不止，浮现出一抹痛苦的神色。然而再睁眼时，已经将所有情绪强行压下，漠然：“你问的太多了。”
    他的态度是意料之中，飞廉表情微黯，不再多做追问，只是道：“你这个样子，很让人担心。”
    担心？
    凌昊天不易察觉地挑了挑眉梢，微微冷笑：“有时间担心我，不如想想你自己吧——偷懒了这么多天，我看你的伤也好差不多了，再养两周就滚回去干活吧，这几个月不知道积了多少公务。”
    “什么？！”
    飞廉一声惨叫：“老大，你不是吧！我刚拆石膏才一周啊！军医还让我多静心休养，你就要把我踢回去工作，没人性也要有个限度吧！”
    对他的惨嚎抱怨，凌昊天从小见惯了，无动于衷：“军医说不能让你的手足四肢过于劳累，又没说不能批阅文件——坐在办公室里不走不动，又有什么影响？”
    “可是……”
    飞廉泪眼汪汪，还想辩解，凌昊天已经摆摆手，以一种不容辩驳的断然姿态结束了这场争论：“就这样了——两周之后你正式复职，我会让清华拟成公文发到各部的。我还有事要处理，先走了。”
    “喂，喂！”
    他说走就走，根本不给飞廉任何争论的机会。后者扯着嗓子连叫几声也不能让他停住脚步，眼见人已经走出门口，才悻悻闭上嘴。想了想，低声嘀咕道：“有精神这样整我，应该算是恢复正常了吧？”
    想到这儿，飞廉慢慢吐出一口气，向后懒懒倒入羊绒软垫中，金发披散开，铺盖住半个身子，看来宛如宗教壁画上在耶和华座前飞旋起舞的天使，然表情并非全心全意的虔诚喜悦，反而交织了担忧、焦虑与淡淡的无奈。
    “如今凌氏已是多事之秋，如果最高指挥官再有什么不妥，无啻于百上加斤——但愿他能顺利度过这一关。”
    *****
    当一切尘埃落定后，东海别苑又恢复到往日的平静有序——凌氏少帅的精明干练并未因眼睛有碍而减损半分，经过董事会的变故，反而更加雷厉风行，不容抗逆。
    而再亲眼目睹萨尔科比家族覆灭的下场，各部门高管都聪明地选择了缄口不言，只是尽心尽力地做好自己分内的事。
    但他们不置言，不代表其他人也不敢——这个世界上并不缺少敢在凌氏少帅盛怒之时去火上浇油的人，而时任科研司主管的雷纳德就是其中一员。
    彼时凌氏少帅站在涵清湖畔——正值盛夏，接天莲叶无穷碧，其间红莲白荷亭亭盛开，映着一池浩淼碧水，美如云霞灿如锦绣。然而这般绮丽秾艳的景致，落在凌氏少帅眼中，亦只是灰蒙蒙的一片，与荒芜戈壁无甚二致。
    自得知那人逝后的消息，他的眼中就再辨不出任何色彩——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此时此刻，凌氏盛景大地如斯。但在他眼里，没有那个人，亦不过是一场山河永寂。
    经历了无数波折，他终于明白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可惜，当烟波散尽时，斯人也已不可复得。
    他闭上眼，深深吸一口自水面上飘来的清馨荷香，强力压制下心头沸涌奔腾的狂乱思绪，忽听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衣袂掠空之响，可见来人情绪有多激愤。
    不易察觉地勾了勾嘴角，凌昊天睁开眼，淡淡道：“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那人走到近前，也不按军法行礼，喘着气冷笑道：“原来少帅是在特意等我，属下还真是荣幸之至呢。”
    他冷笑两声，又道：“那少帅想必也能猜到，属下为何急着找您吧？”
    凌昊天没有转身，目光辗转盯着近岸一株亭亭玉立的荷苞，散漫道：“是为了‘圣天使号’的事吗？”
    听到“圣天使号”这几个字，雷纳德倏然变色，甚至顾不得应对上级应有的军规礼仪，迈上一步低低吼道：“我接到通令中止‘圣天使号’的研发修复资金——凌氏在这台机械研发上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与资金，你不是不知道！二十年……整整二十年的时间，如今好不容易有所进展，你却要中止研发，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
    凌昊天幽幽重复了一遍，慢慢走到岸边，将那朵半开未开的白荷擎入掌中，目光有些恍惚：“以雷纳德主管的精明，难道会不知道？”
    金发碧眸的英俊男人咬住牙，狰狞冷笑：“是为了你师傅，是不是？听说少帅数日前将自己反锁进办公室，整整三日闭门不出，莫非就是为了此事？”
    “我只是在想……入师门这些年，师傅对我恩重如山，可我又为他做过什么？”
    凌昊天把玩着那只荷苞，眼睛却一直望向天空，恍惚一笑：“三年授业之情，四年护庇之恩，换来的却是无情的背弃……其实师傅对我的全部要求也只是遵循师门训诫——我想，也是时候为他做些什么了。”
    “所以，你就要放弃‘圣天使号’的研发，让凌氏这二十年来的心血付诸东流？！”
    听到凌昊天的回答，雷纳德双眼赤红，目眦欲裂：“为一人而置大局利益于不顾，你真是有够蠢的！你别忘了，‘圣天使号’的研发项目是你父亲一手主持开创的，你只想着你师傅，就不怕违逆你父亲的意愿吗？！”
    “我父亲？”
    回忆起那个去世多年的老人，凌昊天眼神有些涣散，似是在感慨那段叛逆幼稚的青涩岁月。但不过一瞬，他已恢复平静，漠然：“我父亲已经去世了……已经死去的人是不会再计较这些的。”
    “已经死去的人不会再计较这些……说得好，说得真好！”
    雷纳德眼神冰冷，嘲笑道：“所以，你就要为了一个死人，而将整个凌氏的大计置于不顾？”
    他话音未落，一记掌风已经劈面而至，将他整个人击飞出去，沿着青石小路滚出五六米，撞到道旁灌木才勉强止住去势。
    “不要再让我听到从你嘴里说出任何对我师傅不敬的话，否则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凌昊天一字一顿，语气森寒逼人：“别把话说得那么夸大！你我都明白，如今索菲尔集团势微，凌氏已经坐稳业界龙头老大的地位，‘圣天使号’的研发不过是无可无不可。何况要修复机体少说需要三五年时间，再投入亿万资金——我不认为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男人艰难地从地上爬起，连连吐出几口混了泥沙的淤血，原本英挺的面目顿时变得狼狈可憎，连连冷笑：“是我夸大其词，还是你故作堂皇？什么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听来义正言辞，说到底还不是你要做听话的乖顺徒弟，为此甚至不惜牺牲凌氏的利益！”
    凌昊天转过身，拈着那只白荷在鼻下轻嗅，淡漠道：“如果没有别的事，你可以先退下了。”
    雷纳德如何肯退让，踉跄着步子走到近前，狠狠拭去嘴角血痕，讥诮恶笑：“你以为你师傅真的很在乎你吗？他临死都要将消息带到，就是故意让你不得安宁，让你心怀歉疚，这样就能将你摆布于掌间！他这分明是在利用你，你莫非真的傻了脑袋，连这么简单的伎俩都看不出来？！”
    他冷笑着说出这番话，用语极尽恶毒，甚至做好了凌氏少帅暴跳如雷的应对和准备——但，出乎意料的，凌昊天竟然没有立刻发作。在长久的沉默后，忽然闭上眼，微微苦笑：“我知道……”
    “你……”
    男人只说出这一个字，就骤然噎住，不知该如何继续：少帅他……居然，知道？！
    “我知道……当林皓夜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告诉我师傅过世的消息，以及他过世前的遗言时，我就知道，她的目的是为了彻底摧毁我的心防。”
    “我对师傅……其间缘由，只有师傅最为明了——很明显，她所说的话是受我师傅授意，也只有师傅才知晓我的弱点是什么。”
    他声音沉肃，一字一句分析缜密，却殊无怒气，只透着一股深沉不化的刻骨倦意。
    雷纳德简直惊怔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眼中浮现出深重戾气：“你既然知道，还要让他们如愿？还任凭你师傅这样玩弄、利用你？！”
    凌昊天轻轻放开手，任凭那一朵莲苞轻轻落回水面，语气轻柔而恍惚：“就算只是被师傅利用……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不是不知道林皓夜特意告知他师傅身故的用意，但，因为幕后定计之人是师傅，他甘之若饴——何况……他欠师傅的恩情，实在太多太多，多到连他自己也辨不分明。
    凌氏少帅杀伐决断，何曾用这种语气说出这样的话？雷纳德惊怔片刻，表情一变再变，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徜徉肆恣，不可抑制。
    他在凌氏少帅面前一贯张狂，后者也不以为意。然而，听到接下来说的这句话，他的脸色骤然变了——
    “早知如此，当代剑圣还在羽商阁时，我就应该先下手为强……拖拖拉拉到现在，惹出这么大的祸胎！”
    凌昊天抬起头，眼眸温度在一瞬间降到冰点，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