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录之沉沦

也许在它被创造出的时候，被寄予了无数美好的愿景，希望它能成为守护世界的救世主，便如宗教神话中守护耶和华的大天使长一般。只是到最后，人心中的野心和欲望，终于将单纯的机械扭曲为可怕的杀人武器！
    这到底是人的错，还是机械的错？
    没有人能回答。唯一能肯定的是，它，或者雷纳德，以为自己是神，但其实，他也不过是个有野心、有欲望的普通人而已。
    无数燃烧着血与火的合金碎片划落夜幕，血腥而凄艳。凌昊天静静看着这一幕，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他一意孤行，如果没有师傅以性命为代价换得他悬崖勒马，那如今粉身碎骨、神形俱灭的，是不是就是他自己？
    到头来，竟然又是师傅救了他一次！
    “师傅……”
    他翕动嘴唇，喃喃唤出这两个字，语气中带着说不出的依恋与恍惚。
    他声音虽然含糊低微，站在他近旁的林皓夜却敏锐听到，不由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中隐隐带上几分疑色。沉吟片刻，表情遽然一震，似是蓦地想通某个关窍。
    她的注视过于明目张胆，凌昊天迅速察觉，回目冷睨她一眼，神色不善。洞悉他的敌意与拒绝，林皓夜哼了一声，别开头，一副“你求我我也懒得看”的不屑表情。
    凌昊天没心情跟她打眉眼官司，随手抹去额上的混着硝烟的汗渍与血痕，接通颈上的通讯器：“飞廉，你可以回来了……飞廉？！”
    他话音未落，就见主天使号机体剧烈震动了一下，好像里面的驾驶员精力耗尽，再也无力驾驭这台合金机体，一个趔踽后失去平衡，如断线的风筝一样直直向大地坠落。
    “飞廉！”
    凌昊天大惊失色，要调直升机救援也已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主天使号从近千米高的夜空中无力坠下。
    眼看大天使长距地面不过十余丈，背后舒展开的金色羽翼已经碰触到树冠，扫落一大片树叶枝杈，山坳间陡然响起一声雄浑高亢的龙吟，惊得四下里夜鸟乱飞。不过一交睫间，夜幕中密闭的浓云中陡然有光渗出，仿如有激光照射在舞台幕布上，投映出一条金色巨龙的形态，浑身闪烁着琉璃般的美丽光泽。背后一双羽翼舒展开，带起九天风云涌动。
    金色巨龙迅如一道电光，须臾已疾掠而至——此时大天使长离地面不过数丈，巨龙更不迟疑，俯冲而下，巨大的脚爪扣住机体双肩，身形随即重重盘绕，就如一条粗大的金色缆绳扣住机体腰身。双翅用力一振，鼓动起凌厉罡风，主天使号原本疾如流矢的下坠之势居然硬生生一缓！
    如此接连三次，当主天使号落回地面时，下坠之势已经化解殆尽，等于被轻轻放落于柔软草地之上，不会对机体内的驾驶者造成任何损伤。
    待得凌昊天和林皓夜赶到时，那条金色巨龙已经收敛了身形，幻化回平日里那个身形高大的冷峻男子。夜风拂面而过，掀起几缕长发，一股清新的水汽味道扑鼻而来，登时将空气中弥漫的浓烈硝烟与血腥味冲淡不少。
    “飞廉！”
    凌昊天惊呼一声，抢上前去，用力撬开主天使号的舱门，将里面那个气力虚脱、已经近乎半昏迷的男子拖抱出来。右手抵住他后心要穴，缓缓送入真力，运转不过几个周天，那人微微□□一声，终于张开眼，虚弱地发出呼唤：“……昊、昊天？”
    “已经没事了，‘圣天使号’已经毁了。”
    凌昊天低声安抚道，接通通讯器召唤部下。几分钟后，征天军团的军士迅速赶来，一队人前去整理现场，收拾残局；另一队则抬着担架赶到主天使号近旁，有些犹疑地看了林皓夜一眼，最终还是什么也没问。
    军医替飞廉进行了粗略检查，发觉只是精力虚脱，并未受外伤，于是将人扶上担架，招呼军士将人抬回医务部做进一步检查。在经过那个一身白衣的倨傲男子时，飞廉突然睁开眼，声音微弱却恳切道：“多谢。”
    凛傲冷哼一声，眉目冷淡：“算上第一次见面，你总共欠我三次，我以后会向你讨要回来的。”
    总共欠他三次？这是什么意思？
    飞廉有些疑惑，想要问清楚，却实在是精力不济，脑子里昏昏沉沉，索性躺回担架上，想着以后有机会再问个明白。
    因为他没有开口询问，所以他那时还不知道，凛傲所谓的“讨要”，竟是要他用之后漫长一生的时光来一点点偿还。
    很久很久以后，当温文尔雅的贵公子坐上那个凌氏至尊的位子，每晚望着窗外深沉夜色下的万家灯火，总会产生这样的疑惑：这样的结局，到底是他偿还那个冷峻男子的救命之恩，还是自己束缚了这条惊世应龙的自由，令其甘愿收敛锋芒利爪，只为陪伴自己的寂寞。
    也许这是上天的安排：因为家族的恩怨与其他种种，不得不与凌氏少帅擦肩而过，却以这样一种奇妙的方式，弥补了他的缺失与遗憾——
    当然，这些都已是后话。
    当军医和军士将飞廉抬走后，主天使号旁边只剩下这一对剑圣传人。片刻前联手对战圣天使号的奇妙默契荡然无存，一股看不见的冰冷敌意弥漫在空气中，无形，却像针尖一样隐隐逼迫着肌肤，令人坐立不安。
    片刻的寂静后，还是林皓夜率先开口：“这台机械……你准备怎么处理？”
    她用眼神示意着地上的主天使号，眉目间带着冷锐之意，看来适才与圣天使号一战令她犹心存余悸。
    凌昊天本想说“这是我凌氏的事，与你无关”，话都到了嘴边，转念一想，却又收回，淡淡道：“白泽说的也有理，错不在机械，而在人心。这台机械是凌氏数十年心血结晶所在，就这样毁了的确可惜——何况如今作为初始驱动能的狐睛石已经损毁，就算留下机体，也掀不起多大风浪。”
    他的意思是……不准备销毁主天使号机体吗？
    林皓夜皱皱眉，想要说什么，转目瞥到那只巨大的六翅金翼天使伏倒在地上，黑曜石的眼睛在清冷星辉下折射着细碎光华——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从中感到一股温润淡泊的气息，居然与师门凌霄阁中供奉的盖聂祖师玉像有几分相似之处。
    想到适才极险时，也是多亏这台机械，才令己方逆转局势，林皓夜不觉微微叹了口气，明知这只是无生命的合金机械，还是生出些许悯然之情，道：“师兄既然这么说，自然是有完全的把握，那就全凭师兄做主吧。”
    “师兄？”
    凌昊天重复一遍这两个字，嘴角扬起一抹讥诮冷笑，似苦涩似自嘲，转过头来：“师傅临终前已将我逐出师门，剑圣弃徒，当不起你这声‘师兄’。”
    林皓夜只觉得这话莫名耳熟，回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是两年前初见面时，凌昊天对她说过的话。如今再度听到，却已经历过无数生死沉浮，依稀恍如隔世。
    想起那一晚凌氏少帅乍闻噩耗时的反应，那样鲜红的血色仍沉积在回忆中无法洗去，她眼波一阵闪烁，竟然不知该如何接口。
    凌昊天等了片刻，没等到她的回答，视线逡巡一圈，落定在她右手拇指的玉石指环上，不觉微微眯眼，似是被指环棱角所折射出的冷光刺痛视线——环身通碧如水，作龙鳞之纹。上嵌一羊脂黄玉，雕作卫书“鬼”字，勾锋凌厉，苍劲古朴，明暗相交，华彩端妙。
    那是剑圣一门的信物，代代相传。因着本是男子式样，对女子而言略过宽大，所以被她套在拇指上，用作扳指。
    他闭一闭眼，抑制不住心头涌动的酸涩之意，冷笑道：“不是说要替剑圣一门清理门户吗？刚才为什么要救我，不怕养虎为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