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录之沉沦

殷文淡然一笑，神色沉静如水：“既然他连第一次背叛都没勇气做到底，又怎么会有胆量再背叛第二次？我想当代剑圣明知此事，却仍隐忍不点破，应该也是为了同样的缘故吧。”
    他用雪莱作挡箭牌，凌昊天不易察觉地皱皱眉，仍微微颔首：“言之有理。看在殷文主管这些年为凌氏效力不少的份上，我就卖你一个人情——这件事，我不会揭破，也不会再追究青羽的背叛之举。至于日后之事如何，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殷文微微舒了口气，轻轻颔首：“多谢凌少帅。”
    凌昊天瞧他神情举动，确是一心一意为林皓夜盘算筹谋，心头泛起一个恶作剧的冲动，嘴角笑意仍是无可挑剔的优雅：“对了，殷文主管可知适才林师妹来找我所为何事？”
    殷文表情淡漠：“夜儿单独找你，自然有她的理由。如果她想告诉我，自然会说；若是不想告诉我，我也不欲多加打听。”
    “是吗？”
    凌昊天笑了笑：“你这样认为，但林师妹作何想，你又可知道？”
    殷文平静道：“夜儿自然也是同样想——我不愿做的事，不愿说的话，她从来不勉强。”
    凌昊天不置可否，悠然起身，礼仪姿态优雅无比，宛如欧洲贵族：“我有些事要问波鸟医生，阁下且请自便。”
    他欠一欠身，径自离去。殷文坐在原地凝神片刻，也起身上楼，轻敲敲林皓夜卧房的门，低声道：“夜儿，你睡了吗？”
    隔了片刻，房里传出林皓夜闷闷的慵懒回答：“还没有。”
    殷文推门而入，地上是铺满整个房间地板的细羊毛彩色地毯，踩上去几乎淹没脚背，一点声息也无。房中摆了一张king size的白色大床，床头堆了许多刺绣精美的丝绸软枕。那个女子背对着门口，合衣蜷在软枕之中，一头长发宛如海藻般铺散开，在烛光下泛着如水光泽。
    殷文无奈一笑，心知她还在生闷气，于是走到床边坐下，轻抚一抚她乌发：“你这几日都不得空闲，如今剑圣前辈有所好转，好好睡一觉吧。”
    林皓夜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手指勾住他衣袖，摇了两摇：“我一个人睡不踏实，你陪我一起躺吧。”
    什、什么？！
    殷文怔了怔，明知她的意思只是让自己陪着她躺下，思绪还是不由自主飘回到慕士塔格峰下的那一夜，面颊如滚过沸水，一点点侵上如霞红潮。
    他脾性端谨，纵使比这亲密百倍的行为都曾有过，还是本能觉得不妥，掩饰性地咳嗽一声，正要拒绝，却见林皓夜一双乌水银样的眼瞳牢牢盯住自己，心头骤然一软，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生生顿了顿，竟然说不出。
    迟疑良久，他终是不忍拒绝，沉默着点点头，解开外衣罩扣，在她身侧躺下，顺手拉过被褥将两人盖好，低声道：“你这几日辛苦了，好好睡一会儿吧。”
    林皓夜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自觉自动地钻入他怀中，蜷成一个团。呼吸很快变得平稳绵长，已经陷入沉眠。
    这丫头……刚才还说睡不踏实，一到他身边，睡得倒是香甜。
    殷文无奈地笑了笑，伸臂将她环入怀中，轻嗅她发上传来的阵阵清馨香气，适才面对凌氏少帅时一直紧绷的心弦陡然一松，连日来的疲倦感袭遍全身，很快便也陷入沉眠。
    *****
    当代剑圣的病情在缠绵反复几日后，终于渐渐痊愈。这一日，波鸟医生搭过脉后，言道他身体已无大碍，只需悉心调养，勿要劳心劳神，便不会再复发。闻听此言，剑圣门下两名弟子同时长松一口气，不着痕迹地交换一个眼神。
    彼时雪莱坐在轮椅中，膝上覆着羊绒棉毯，一壁噙着温润微笑，听着波鸟的教训，一壁将两名弟子的“互动”收入眼底，面上却不动声色，温和一笑：“昊天，你不用处理公务吗？”
    凌昊天回过神来，垂首毕恭毕敬道：“我已经将大小事务的处置权交给飞廉，请师傅放心。”
    “飞廉？”
    雪莱轻轻念着这个名字，温润如玉的眼眸中掠过一道光：“你把所有权力都交给他，难道是想扶他上位？”
    凌昊天微微苦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师傅的眼睛。
    “现阶段只是有这个想法，不过是否可行，还有看那小子的表现。”
    他简单一笔带过，不愿师傅再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烦扰，适时转开话题：“对了林师妹，我已经派人去接你那几位朋友，想来这两日就能到了。”
    朋友？
    雪莱眉梢轻挑，视线转向林皓夜，意似问询。林皓夜了然一笑，解释道：“是我的两个朋友，阿玥和小高。”
    她俯身凑到雪莱近旁，低声道：“就是当年墨侠荆轲和高渐离的后人。”
    剑圣一门创派祖师盖聂与墨家渊源颇深，尤其与墨侠荆轲相交莫逆。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也可称作世交。在云梦山养伤之时，雪莱曾听林皓夜提及过，此刻神情微凝，顿了片刻，旋即淡淡一笑：“也好，剑圣一门与墨家素有渊源，本该多有来往。”
    林皓夜应了一声，忽地想起当年初见面时，荆玥以为自己是当代剑圣，那个兴奋与急切，简直比守株待兔的庄稼人逮到兔子还要激动。这次如果让他见到“正牌”剑圣，又该是怎样一副光景？
    刚想到此处，她不由打了个寒噤，浑身寒毛倒竖直立，实在不敢再往下想。
    看来在荆玥见到师傅前，一定要好好提点他一番，绝不能当着师傅的面丢她的脸！
    不过这次小高也会来，有他在，荆玥那家伙应该会收敛点吧？也不知道小高的毒伤是否痊愈……对了，说到小高，貌似他跟凌昊天也有一段恩怨吧？
    她转动眼珠，悄然后退几步，与凌昊天并肩而立，嘴唇微微翕动，低声道：“这一次小高也会来，你要怎么解决？”
    凌昊天肩背不易察觉地一震，面色有些古怪：“解决什么？”
    林皓夜冷冷剜了他一眼，那意思是“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清楚，少在我面前装蒜”。
    “当年是你把小高捡回凌氏，囚禁了他两年。现在重新见到人家，你准备如何自处，还是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想到当初的事，林皓夜就恨得牙痒痒，尤其是殷文也差点因此被处死，心里的火便怎么也止不住地往上冒涌，哼了一声：“如果被师傅知道你当初怎么对小高的，你猜他会有什么反应？”
    她倒不是有意拆凌昊天的台，只是实在不忿这两年殷文在凌氏所受的苦楚，虽然因着师傅的面子不好再发难，但是讨回点利息也是理所应当的。
    然而凌昊天经过无数大小阵仗，怎么会把这种程度的威胁放在眼里，当即冷笑一声：“你别忘了，我们昨晚的约定。”
    约定？
    林皓夜皱皱眉：“我当然没忘，不过……那又如何？”
    “如果在此之前我被人拆台，我不保证我们昨晚约定的协议不会泄露，尤其是……被殷文所知。”
    凌昊天雍容一笑，优雅从容的语调下却暗伏着极为凌厉的机锋。
    林皓夜陡然有种搬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鼓着眼睛瞪视他一会儿，忽然得意一笑：“就算泄露出去也没关系。反正即便殷文知道，最多生两天气，也不会如何。不过……如果被师傅知道，你猜他会有什么反应？”
    会有什么反应？
    被她反将一军，凌昊天登时脸色冰寒，然而却无法反驳——他自然知晓，在尚未有定论之前，如果骤然揭破一切，只会让师傅离他越来越远，再无转圜余地！
    他刚要说话，雪莱已经回头望来，含笑道：“在说什么呢？”
    两名剑圣弟子同时打了个激灵，忙异口同声道：“没、没什么！”
    那一刻，这两人迅速达成共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师傅知道他们私下订立的攻守同盟，否则先不管其他人如何，他们俩一定是首当其冲，被师傅教训的体无完肤！
    平心而论，当代剑圣是一个温润淡泊的人，待人谦和，体贴入微，对于弟子的小过错和冒犯也从不放在心上。但作为鬼谷传人而言，他也一丝不差地继承了每一代鬼谷先生的通病：极致的腹黑，爱看戏，以及以耍弄弟子为乐趣。
    回想起当年在清凉台的日子，总的来说也算无忧无虑，唯一的苦楚便是当代剑圣变着花样的训练手段。虽说没有当年“绝情定性”以人命为赌注那般血腥酷烈，但几趟下来，连凌氏少帅这样的人物都被折腾的不想动弹一下，可见其严苛。
    当然，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以凌氏少帅和林皓夜这般脾性，如果没有非常的智谋和手段，也压制不住。可在暴雨过后的汹涌溪涧或者瀑布中击剑进行力量训练，以及于归一池的转圜水阵上一边练习步法，一边应付无所不在的机关暗箭，纵然明知那些箭头利器都是白蜡所做，不会真的伤人性命，也未免有些太过了。
    回想起雪莱师傅站在一旁，瞧着她闪避着雨点般的箭矢时一不留神险些栽入归一池中的狼狈，那种温和却兴致盎然的眼神，林皓夜就恨不得将抓在手中的利箭扔到他脸上，再恨恨地骂一句“老狐狸”——当然，这也只是想想，要她付诸实际行动，再借她二十个胆子她也不敢。
    那种敬畏深深刻印在心里，哪怕如今这人重伤未愈，气虚体弱，他们也不敢轻试其锋。
    见雪莱没有其他吩咐，林皓夜便告了退，悄无声息地退出房外，唯留凌昊天一人侍立一旁。
    此刻正值黄昏，窗外天穹上燃烧着火一样绚烂的云霞，连绵至天际，将海水映得如火如沸一般。凌昊天凝注片刻，纯黑双眸中似是也被那样浓烈的血色浸染，透露出某种冷戾阴郁的气息。
    作为当代剑圣，雪莱敏锐察觉到他身上气息的转变，不觉看向他：“怎么了，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