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录之沉沦

284 第二百八十二章


凌昊天闭一闭眼,开口应答时已回复到如常的恭敬语气:“没什么……弟子只是想起林师妹来告知弟子师傅的假死身故的那一日傍晚,外面的晚霞也是这样惨烈,好像是天空在流血一样。”
    假死身故……
    雪莱面庞不易察觉地微微抽搐,似是被他的话刺痛了心中某处,竟然没有开口。
    “林师妹告知我师傅已然身故,弟子原本不信,可看到师傅留下的光剑和师门信物时,我瞬间有种天崩地裂的感觉,好像整个世界都坍塌了。”
    凌昊天用手按住额头,一直以来坚如铁石的面庞微微露出一隙破绽,苦笑道:“那是我第一次生出那样的感觉,即便当年我父亲‘意外’身故时,也未曾这样软弱过。”
    雪莱扶着轮椅把手的双手多加了几分力,低声道:“……我很抱歉。”
    利用对手的弱点去打击、摧毁其心防,类似的事他不是没做过,毕竟身为剑圣掌门、鬼谷传人,纵横捭阖勾心斗角义不掌财慈不掌兵本就是他从小所受的教导。即便天生的性情再如何温润淡泊,这些也已经随着先代剑圣的一言一语深入骨髓,成为流淌在血管里的血液。
    作为剑圣掌门,他自问所为并无过错,毕竟凌氏少帅致力于研发“圣天使号”,这样强大的力量,倘若所托非人,必定引起天下浩劫。何况凌氏少帅受权力欲望侵蚀,心性日渐入魔,若不尽早阻止,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他才会针对其心理弱点定计,果然一击即中,令凌昊天斗志全无。
    但,作为人师,不能教导爱徒步入正途,还这样无孔不入地谋划、算计门下弟子,实在是愧为师长。
    这是他人生一大败笔,亦是心头最大伤处,饶是他自认这数十年来游历无数,心性坚定,每每想到此处,仍觉得如有针刺刀剜,痛不可挡。
    凌昊天低垂眼睫,嘴角浮出一抹苦涩笑意:“不,是我令师傅一次次失望,才会逼得您出此下策。”他在轮椅旁单膝跪下,双手相叠,将那只苍白的右手合入掌心,抬头凝望着雪莱静如秋水的双目,“一切都是弟子的过错,如果您因此动怒,惩罚弟子,弟子毫无怨言,甘愿承受。”
    他顿了顿,低低俯下头,将面颊贴住那人掌心:“只要是师傅,就算是将我玩弄于鼓掌之上,也没关系……我只要师傅您平安无事。”
    纵使闭着眼睛,他仍能感觉到那只被他握入掌心的手在微微颤抖,好像有冷电过体,手指迅速冰凉下去,即便与他十指交握,也不能温暖分毫。
    在当代剑圣身边多年,凌昊天太了解本门师尊,以他的温润淡泊,此次下定决断,以身死假讯布置下针对弟子的凌厉杀局,已经大违本性。如今听他如此忏悔,必定痛如刀绞,原本坚定的心防也会出现松动。
    而只要产生一丝一毫的动摇,他的目的便达到了。
    “……够了,别再说了。”
    长久的沉寂后,凌昊天听到那人低低开口,声音居然在微微颤抖:“不要再说了!”
    他抬起头,眼睛里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与不解:“师傅,您怎么了?”
    雪莱颤抖着嘴唇,血色从面颊上迅速消退,惨淡如一张白纸。手指在凌昊天的掌心中蜷握成拳,用力之紧,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内撕扯着身体,需要竭尽全力才能与之相抵抗。
    “不是你的错……”他低声道,语气里竟然透着说不出的痛苦与愧疚,双目紧阖,浓密的眼睫轻轻颤动,似一只受了惊的黑蝶,“是我……没有教好你。没能让你放弃仇恨,放弃权欲,最后走上这样一条路……而我,却选择那种激烈的方式,近乎放弃了你……是我,枉为人师!”
    最后一句,他几乎一字一顿,艰涩如嚼了满口沙子。语调嘶哑,就像用刀划开尚未愈合的伤口,将其中鲜血淋漓的腐肉生生剜出,展现在别人面前。
    当代剑圣气度绝佳,即便当年遭逢爱徒叛出师门,痛彻心扉,仍能保持平静,从未有过如此失态之时。凌昊天也是第一次见到,目瞪口呆的同时,心中亦掠过一丝锐痛与悔意:虽说此刻是打破师傅心防的最佳时机,可在他内伤未愈之际,这样血淋淋地剖开他心头伤处,是否太过残忍?
    然而此时此刻,已如箭在弦上,不能不发。他再心软,也只能按照原计划,牵引其一步一步走向自己设定的陷阱:“不是的……师傅您对我很好,一直都很好。从我拜入师门起,无论我犯了怎样的错误,您都会原谅我,包容我,是我让您太过失望,一切都是弟子的罪孽,与您无关。”
    当代剑圣清绝出尘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丝茫然的苦笑,低声重复道:“是啊,你是我的弟子,无论你犯了什么错,我都会原谅你,包容你……”
    这是当年凌昊天拜入剑圣门下时,他对这个孩子、亦是对自己的承诺,可到头来,他终究是背弃了这个承诺,也背弃了自己最钟爱的弟子。
    无论为着怎样的缘由,即便是碍于师门“止戈为武”的训诫,在他看来,这都是无法原谅的错误,是不可饶恕的罪孽!
    凌昊天抬头凝视着他,目光渐渐深邃,忽然低声问道:“师傅,您能原谅我一切的错误,哪怕我叛出师门,你也不忍加一语苛责……那么,如果我欺师犯上,您是否还能继续包容?”
    他的声线压得很低,然而在雪莱听来,却似有一个惊雷直直打下,几乎将魂魄震散。那一刻,他的眼神茫然而失措,所有的心计谋虑都化成空白,甚至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个孩子,刚才……说了什么?!
    慌乱失措于一瞬间攫住心脏,雪莱震惊地回望向凌昊天,却被那双纯黑眼眸中跃动的诡谲光亮所灼痛视线,下意识侧过头,不敢再继续对视。
    是的,他其实一直都明白,明白这个孩子多年来深深隐藏心底、不敢诉之于口的心思。清凉台上三年的朝夕相对,凌氏中四年来寸步不离的守护,他眼看着这个孩子由当初的青涩少年成长为如今皎皎不群的男子,心里的骄傲与激动实在难以言述。
    所以,当察觉到这个孩子所怀有的情愫时,不是没有感触,不是没有悸动,然而这样的念头太过悖于伦常,尤其是对声名赫赫的剑圣一门而言,近乎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因而凌昊天不说,他也从不主动点破。
    可此时此刻,他完全没想到这个孩子会在这样一种情景下,以一种如此突兀而直接的方式,问出这个问题。而他也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回应这份鲜明而激烈的情感。
    也许,他应该拒绝的,毕竟他们身为同性,何况还有师徒之份,这是绝不会为天所许——然而,视线骤然对上那双纯黑眼眸,仿佛有诡亮的火焰在灼灼燃烧,那种光与热直接炙痛灵魂,已经到了嘴边的话便生生滞住,一个字也吐不出。
    作为剑圣掌门,他可以漠视心底那份悸动;但,作为“师傅”,他无法忽视那个孩子直诉于口的情愫,以及自己之前对他的背弃与伤害。
    所以,到最后,他的反应只是沉默,长久的沉默……
    凌昊天静静凝注着他,似乎在等待他的答案,即便当代剑圣陷入长久的沉默,他的表情仍然没有变化,仿佛可以一直等下去。
    但是片刻后,他突然站起身,向前迈近一步,几乎与雪莱肌肤相贴。肩背挺立笔直,身形巍峨如山,遮蔽住头顶洒下的光线——正是在这一刻,当代剑圣恍然觉察,原来当年那个在沉车中绝望凝注着自己的孩子,已经长成这样高大可靠的男子。
    下一秒,凌昊天突然俯下身,双臂环抱住那人腰身,将他禁锢在臂弯中,不容他退缩闪避。双唇于一瞬间攫取住那人单薄惨淡的唇瓣,开始只是青涩的蹭触、温柔的摩挲,慢慢却转化为噬咬,用力之大,甚至带着一股将其拆吃入腹的狠辣——蓄积多年的情绪在此刻喷涌而出,愤怒、绝望、悲恸、悔恨,种种所有纠结在一起,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更不知该让哪种先发作,只能一股脑儿发泄出来!
    他所抱着的,所亲吻的,是他的师傅……亦是他此生最心爱、最敬慕之人!
    “师傅……”
    辗转的唇瓣间依稀吐出火热的字句,像骤然炸开的火星,点点迸溅在肌肤上,烧得雪莱震颤不已——那个瞬间,好似僵硬的傀儡木偶接收到某个指令,他搭握在轮椅扶把上的双手死死绷紧,青筋暴起下,忽地向后迅速退去,一直退到墙角,才停了下来。
    他退避的举动太过突然,即便凌昊天早有预料,仍吃了一惊,留下一个空落落的“拥抱”姿势,以及满面失落。
    雪莱低垂下头,发丝散漫垂下,遮挡住半张面颊,瞧不清神色如何。只听到低沉的话语,从那张苍白充血的嘴唇中缓缓吐出:“很晚了,我想休息了……”
    他闭上眼,神情沉郁莫辨,不知在想些什么。凌昊天纵使心存失落,却知走到这一步已是极限,若然再要强进,只会将那人重新推远。何况见到雪莱脸色惨白,他亦不忍再进逼,于是道:“是,师傅……弟子先行告退,请您早些休息。”
    他缓步走到门边,一只手已经拧开铜把,刚要退出房外,脚步顿了顿,还是转过身来,说出最后一句:“今日所说,皆是弟子心中多年所想,绝无半句虚妄。如若师傅认为弟子大胆犯上,有辱师门,弟子听凭处置,绝无怨言——但是,弟子亦不会后悔刚才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请您明察。”
    一语毕,他带门而出,脚步声随即远去,唯留当代剑圣一人静坐于满室寂暗中,久久再未有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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