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录之沉沦

下一秒，她在门口出现，套间中的人忽然凝定住目光，瞳仁中出现深重的黑翳，好像被眸中奇异的光所灼痛。
    是的，光，从那个女子身上逼射而出的是一种奇异的容光，或者艳光，竟然将自落地窗映入的光线都逼退黯淡，就如黑夜中炫目的火焰，明知会灼痛眼球，仍情不自禁地如飞蛾扑火一般去靠近、去拥抱！
    平心而论，林皓夜并不是一个美人，但负责设计的造型师无疑对这个女子做了全方位的了解，摸透她面容上每一分棱角、每一处毛孔、每一点瑕疵，才能打造出这样的效果——象牙白的肤色不需要过度的修饰，仅仅用一点清透粉底遮盖住微小瑕疵，配上两颊浅浅的粉漾腮红，好似初夏最轻柔纤丽的一抹合欢。因着个性过强，她的眉型本就偏锐，造型师索性不加修饰，刻意勾勒出犀利眉锋。双眸则用浓黛绘出眼线，只是不着痕迹地轻轻几笔，那一双眸子便似清朗眉峰下隐藏的两泓深邃潭水，无数星辉打碎其中，波折出凌厉冷锐的光！
    她漫步行来，嘴角带了微微的笑意，David Rodriguez的上衣船领中露出华伦天奴的衬衣领扣，黑与白的对比是如此鲜明而张扬，更因脖颈上那串挂了各色坠饰的香奈儿双层珍珠项链多了几分年轻女郎的娇与俏。脚上的Gabbana黑色高跟鞋，每一步都走得摇曳生姿，好似一枝在微风中起伏的水墨花枝。然而她的目光却殊无东方水墨的含蓄，每一丝眼锋都如春日江潮，肆意漫过每个人面上，带着独属于剑圣传人的锋芒与自负。
    在她缓步行来的瞬间，连满腹心事的殷文都怔愣在当场，神智思维被那样凌厉艳丽的容光击碎成一片空白，恍惚间只辗转着一个念头：原来，不知从何时起，当日那朵刻意收敛的白蔷薇，已经盛放为如此曼丽多姿的娇娆玫瑰！
    整个房间在那一刻陷入沉寂，之后的几分钟内都没人开口说话。良久，一阵近似于叹息的长长吐气声接连响起，然后便是荆玥的招牌大嗓门：“我说皓夜啊，你……是不是整容了？”
    经过林皓夜长达两年的努力，荆玥终于改了称呼，不再叫她“师姐”，也避免了在雪莱师傅面前丢脸的可能。只是无论怎么教，这家伙似乎还是学不会看场合说话啊！
    林皓夜强忍住咬牙切齿的冲动，眼睫轻抬，一记清凌凌的眼锋斜剜过去，即便连荆玥这样粗神经的人都从心底涌上一股寒意，全身亿万个毛孔中同时冒出冷气。
    他摇摇头，忙驱散这种异样的感觉，眨巴着眼睛道：“我说皓夜啊，你们拖到现在才来，难道就是为了……”他用手上下比划着林皓夜，支支吾吾了半天，却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这种夺胎换骨的变化，急得直抓脑袋。
    不过这样一来，原先僵滞诡异的气氛倒是一扫而空，这两拨原本水火不容的对头竟然生出一种奇妙的融洽协和。
    而就在这时，凌昊天接通耳上的通讯器，听了两句后，脸色倏尔微变，抬头轻唤：“皓夜。”
    林皓夜会意，与他并肩向外行去，转过红丝绒地毯铺就的甬道，光可鉴人的电梯门吱呀一声自动滑开，那一袭银灰长衫坐在轮椅中缓缓推出，目光落在他们身上时凝定了一秒，笑意温润如旧：“久等了。”
    两名剑圣弟子同时单膝点地，垂首唤道：“师傅。”
    这副迎接的阵仗太大，立在轮椅旁边的肖明远明显怔愣了一下，没有立刻回过神，视线下意识望向身侧的雪莱。后者眉目淡泊，温和道：“起来吧。”
    两人站起身，林皓夜这才向肖明远欠身示意：“老师，好久不见。”
    肖明远不知该无奈她现在才注意到自己，还是感慨她总算没忘了自己这个昔日师长，点头回应：“你们都还好吗？”
    林皓夜抿嘴一笑，一半无奈一半叹息：“目前为止，一切还算顺利吧。”
    肖明远正在疑惑那句“目前为止”是什么意思，凌昊天已经开口：“我们进房再说话吧。”待得雪莱点头应允后，他当仁不让地接过轮椅扶把，推着轮椅走进豪华套间。
    林皓夜正在郁闷自家师兄的手脚也太快了点，转念突然想到什么，急忙叫了声“等一下”，三步并作两步追了过去，然而还是迟了一步，进门时恰好看到荆玥鼓圆一双大眼直勾勾瞪着自家师傅的场景，登时在心里哀叹一声，恨不得一巴掌拍在脑门上。
    荆玥歪着脑袋，盯着雪莱直愣愣地瞧着，那股专注劲活像在做着某项科学研究。而雪莱则含笑自若，仿若无事一般，端起桌上的青瓷茶盏轻抿一口，居然由着他这样失礼地打量。
    这样僵持了十几秒钟，荆玥终于在高舒羽的拉扯下收回目光，掉头看向林皓夜：“阿、阿夜，这……这位，就是你师傅……剑圣前辈？”
    林皓夜长长叹了口气，无声、用力地点点头。
    荆玥立刻摆出一副目瞪口呆的架势，手脚颤抖着，连话都说不顺溜：“他他他……他，竟然是当代剑圣？苍天啊！”
    林皓夜默默后退一步，拉开和荆玥的距离，脸上分明写着“我不认识这家伙”几个大字。高舒羽咬牙切齿，强忍住将这家伙活活掐死的冲动。
    在座一干人中，反而是肖明远最理解荆玥此刻的心情，毕竟当初他刚知道雪莱身份时也吓了一跳，虽然早听闻过当代剑圣之名，也做出无数猜想，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竟会是看来如此年轻的一个男子——而现在看来，他似乎不是唯一一个因为雪莱的身份而感到吃惊的人。
    场中唯一没抱着看戏心态的厚道人只有殷文，眼看荆玥的表现越来越出格，他上前一步，轻扯了扯荆玥衣袖，低声道：“当代剑圣是剑圣掌门，别太失礼了。”
    荆玥转过头，呆呆看了他几秒钟，突然反应过来——不管眼前男子年龄几何，与自己想象中差别多大，他毕竟都是当代剑圣，当世第一高手！所以他迅速从惊怔中反应过来，对着雪莱发出那声酝酿已久的大吼：“剑圣前辈，我是荆玥，我对您仰慕已久，请您无论如何都要收我为徒！”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真听到这段两年前早已听过的经典台词，林皓夜还是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心里一边流着宽面条泪，一边无声呐喊“苍天啊，大地啊，赶紧来个雷把这家伙劈了省得再丢脸了”！
    眼看荆玥越发来劲，甚至要立刻跪下行拜师礼，一直含笑不语的雪莱抬手做出一个虚扶的动作——下一瞬，已经拜倒一半的荆玥便感到有一股无形的柔和气劲托住自己，未及反应，人已顺着这股力道缓缓站起，就像当真有人搀扶了一把一样。
    还没来得及惊讶，耳边已听到当代剑圣温和的声音潺湲流淌：“荆轲大侠和高渐离大侠与剑圣一门创派祖师是世交，荆轲大侠所传下的‘惊天十八剑’更是盖世绝学，其精妙处不在剑圣一门‘天问’剑法之下。若有机会，我也很想领略当年荆轲大侠的风采。”
    雪莱一番话说完，荆玥已经完全沉浸在他柔和如春水乍惊的声线里，眼神呆滞茫然，似是根本没听见他说了些什么——这是自然的，以他粗线条的神经，要理解当代剑圣如此委婉的言辞，难度确实大了些。
    林皓夜长叹一声，在荆玥的茫然持续了二十秒后，终于忍无可忍地踏上一步，接过这个“坏人”的角色：“我师傅说，收你为徒是不可能的，不过看在世交的份上，他可以免费指点一下你练剑时的错漏之处，不用多谢啦。”
    如果刚才雪莱的话是过于委婉含蓄，那林皓夜的这番解释又直白干脆的过了头。连一向温和的当代剑圣都微蹙了眉头，语气中含了几分责备之意：“皓夜！”
    不过显然是熟知自家师傅的脾气，林皓夜并不畏惧，反而嘟一嘟嘴：“师傅，不是弟子失礼，实在是以荆玥这家伙的脑容量，你跟他说这么委婉他根本听不懂啊。”
    雪莱看了她一眼，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在这对师徒交流了几分钟之后，荆玥终于从痴怔状态中反应过来，有些讪讪地摸着脑袋，用手肘捅捅高舒羽：“我刚才……是不是太失礼了？”
    高舒羽冷淡瞥过他，语气漠然：“你才发现吗？”
    呃……饶是荆玥脸皮再厚，在仰慕已久的当代剑圣面前丢了这样大一个脸，面上还是透出一点血色，窘然不知该说什么，只会咧嘴傻笑。
    身为此地主人的凌昊天适时插口：“诸位想必等了很久，先请入席吧。”
    “啊……对啊对啊，都要饿死了！”荆玥巴不得这一句，忙一叠连声地赞同，下一秒就被高舒羽狠狠踩了一脚，痛得龇牙咧嘴，险些大叫出来。
    林皓夜长叹一声，不忍再看，往后退了几步，默默退到殷文身边。后者心下了然，与她十指交握，安抚似的紧了紧力道。
    墨侠荆轲的后人是这副德性，实在让人心生无奈之感。然而雪莱从始到终只是微笑看着这一幕，丝毫没有讶异之感。
    数日之后，林皓夜曾半是试探半是好奇地着问过自家师傅，初次见到荆玥时心里有何感想。彼时当代剑圣悠悠翻过一页书，瞧着头顶如碧琉璃般的苍穹凝视片刻，淡淡一笑：“我当时在想，他和当日的荆轲大侠真是如出一辙，如果盖聂祖师有所感知，应该也会很欣慰吧。”
    荆玥他……和当年的荆轲大侠，如出一辙？
    林皓夜觉得这实在是她今年所听到过的最惊悚的新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