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录之沉沦

殷文难得有种僵怔住的感觉，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种局面。高舒羽则无奈长叹一声，用手按住额头：“够了阿玥，别再丢人现眼了。”
    荆玥转过头，眼神阐明了“无赖”这两个字的概念，阴森森道：“你给我说清楚，我哪里无赖了？”
    你哪里不无赖了——这是旁观的两个男人同时生出的念头。
    好在这时，套间的门被轻轻扣响，及时解了这个困局。得了个恰当理由摆脱荆玥的纠缠，殷文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走过去打开门。然而看清门外那个女子，他却怔愣在原地：“……是你？”
    美丽的凌氏助理俏生生立在门口，妆容精致的面庞上难掩憔悴。乍然见到殷文，她亦愣了片刻，勉强浮出一个微笑：“好久不见。”
    殷文微微点头，侧身让开门口：“请进吧。”
    穆清华走进套间，身后的侍者随即鱼贯而入，将盛了凉菜和开胃汤的白瓷盘放在桌上。她低声道：“刚才董事长来通知，说他们可能会晚些时候到，请几位先用些汤水，免得饿坏了。”
    荆玥眼睛一亮：“那我就不客气了。”说完窜到桌旁，果然毫不客气地揭开紫砂汤盅的盖子，氤氲的热汽与鸡汤的鲜香滋味水乳交融，令室内弥漫着一股暖入肺腑的香气。
    荆玥用力吞了口口水：“好香啊！这是什么东西，怎么香的出奇？”
    穆清华勉强笑了笑：“这是清炖金钩翅。汤汁是用翅针加老鸽、龙骨、肉眼、牛肉、火腿丝用文火煲足五个小时，其间要不断捞去浮油什质，待汤汁成金黄色后隔渣方能用。鱼翅用此沸汤煨过，令其柔糯而不烂，加入好鸡汤，炖沸后调以适量参汤方能入口。”
    荆玥虽然算是吃货一枚，平日里喜好美食，但这样富贵的吃法却还是第一次听说，登时咋舌不已：“天，那这不是一大早五六点就要炖上？还要加上鱼翅和参汤……这得多少钱啊？”
    高舒羽哼了一声：“反正是凌氏出钱，你又何必担心？”
    荆玥摸摸脑袋，似是被他一语点醒，咧嘴一笑：“说的也是。”
    他舀了一勺汤汁饮下，啧磨了半天嘴巴，半晌才道：“味道是不错，不过总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
    高舒羽闻言瞧来，眼神带了点鄙夷：“刚才还说食材珍贵，现在又少了些什么？”
    荆玥歪着脑袋，做冥思苦想状：“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这味道虽然好，可总少了点……人气？好像是这个词。”他忽然回转过身，殷殷望向殷文：“对了阿文，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元旦，我们在师姐家里吃得那顿火锅？”
    殷文微微一颤，被他勾挑起许久之前的回忆，眼神里出现一抹不易察觉的恍惚与柔软。
    他当然记得那个元旦。彼时恰值他重伤初愈，需要调养元气，林皓夜特意去菜场买了新鲜的竹丝鸡，又从中药店抓了一点黄芪回来，洗净切片后和红枣以及事先泡好的响螺片放在锅里一起熬。待到荆玥和高舒羽来时，那种香味已经随着水汽弥漫一室，无孔不入地沁入肌理，好像连人都被鲜香融暖的鸡汤所包裹。
    鲜嫩的鸡肉吸饱了红枣的甜味，汤汁里还有鸡骨和响螺片熬汤所渗出的胶质，有些发黏——那种奇妙的滋味，仿佛水与火糅合在一起，从舌尖绽放出绚烂烟花，异彩纷呈，又无所不包。
    然而最重要的，诚如荆玥所说，也许那些食材并不十分贵重，但是加上皓夜耐心捞去浮在表面的油脂和血水所花去的工夫，以及里面所灌注的满满的怜惜与心疼，这种亲手烹煮出来的味道，是任何五星餐厅都无法复制效仿，哪怕使用再如何昂贵的食材也一样——其中所欠缺的，并非别样，只是一点人气。
    他的神色落入穆清华眼中，后者脸上所浮现出的凄哀之意不由越发明显——是的，那样怔忡而温软的眼神，透着发自内心的微笑，是她之前从未见过的，而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属于她。
    她忽然觉得套间内的空气压抑得近乎窒息，来不及打声招呼，便匆匆退出房外，仓皇如逃跑一样。一口气走到走廊尽头，才停下脚步，手指胡乱扯开套装领口的珐琅扣，深呼吸了几口，才勉强抑制住濒临崩溃的情绪。
    不，她不能再留在这儿，再看着那个男人，她迟早会崩溃！
    怀着这样的念头，穆清华转过身，眼底堪堪忍住的泪意，在看见身后那个男人的瞬间，险些再度失控：“殷、殷文……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想问一下皓夜他们大概什么时候到。”殷文淡淡道，注意到她眼角不及掩饰的泪光，不觉微微皱眉：“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在凌氏少帅身边多年，这个女子应该历练得相当老成，心事不会轻易浮露于面，又怎么会一个人躲在这里偷着哭？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穆清华抬起手，迅速擦了一下眼角，勉强笑道：“没什么……只是我下周要调回北美总部，以后可能没机会再见面了。”
    殷文性情沉静，闻言也不禁微微一怔：“调回北美总部？为什么？”
    他在凌氏两年，深知穆清华担任凌氏少帅的私人助理多年，甚为得力。加上此次扳倒萨尔科比家族一役中，她在董事会的软禁下忍辱负重，居功至伟，按理说应该更得信任，怎么会突然调回北美总部？
    “董事长的意思是北美总部那边刚稳定下来，需要亲信得力的人去盯住。而李如松身为安防部代理主管，不能一直留在那边，所以要调我回去。”
    穆清华苦笑了笑，清水妙目中透出一丝凄然之意：“不过你应该能听出来，这些只是董事长的推托之词，而其中真正的缘由，相信你也能猜到。”
    殷文抿紧嘴唇，眼睫微微垂下，眸光深沉晦暗。
    “我承认我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也没想过能再翻盘。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容不下我，一定要把我远远调走才肯罢休。”
    穆清华抬起头，强忍住眼底那一抹酸涩：“罢了……当年，是我先放开你的手，落得如今这个结局，也是我自作自受。只是我这次离开，以后恐怕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你自己多保重吧。”
    她举步离去，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殷文嘴唇微动，似是想说什么。然而那一句“保重”到了嘴边，还是生生顿住，任由这个女子沉默着步步远去，尽管他心里亦明白，这一别，日后大概鲜少会再见了。
    回到套间时，荆玥一盏金翅钩也吃得差不多，正在拿餐巾擦拭着嘴巴，一边赞叹着：“嗯，虽说比不上皓夜的手艺，不过到底是五星级豪华餐厅，也算不错啦。”
    高舒羽一身白衫，坐在铺了羊绒软垫的真皮沙发上，拿着雕花银勺一口一口轻啜汤汁，举止仪态优雅无比，大概也只有殷文能看出，他不时斜剜向荆玥时，那种嫌弃与无奈相交织的复杂眼神。
    只是面上表现的再如何嫌弃不屑，一旦对方落入险境，他们也必定会为了彼此而赴汤蹈火，毫不犹豫——便如当日他在凌氏东海别苑中所见到的那样。
    原本阴沉的眼神微微和软，恰在此时，荆玥凑了过来，毫不避忌地一手揽住殷文肩头，眼睛斜眯成一条缝，那笑容怎么看怎么……暧昧？
    “我说阿文啊，刚才看你进来时绷着一张脸，跟要下雨似的，是不是跟那位漂亮的助理小姐说了些什么啊？”
    他刻意拖长声线，想从殷文那张表情寡淡的脸上看出一点着急分辨的窘迫之意，然后借此机会狠狠敲他一笔。但出乎意料的，这家伙居然连面颊肌肉都不动一下，仍是冷着一张俊脸，淡淡道：“没有。”
    许是他的语气太过淡漠，连一向神经大条的荆玥都察觉到不对，不由微微收敛了嬉色：“脸色这么难看，有什么事吗？”
    殷文沉默了一秒钟，摇摇头，刚想说什么，门外已经传来脚步声。房间里的三个人同时看向门口，下一刻，精铜雕花的把手已经拧动，凌氏少帅穿着一身意大利范思哲限量版西装缓步而入，俊美伟岸如自九天云端漫步而下的神祇。
    “两位，好久不见了。”
    他对着荆玥和高舒羽微笑示意，言谈举止间一派主人家的礼貌风度，浑似忘了就在数月前还曾派出雇佣军千里追杀这二位的事实。
    不过他忘了，有人明显还记着——面对凌氏少帅主动表示出的友好之意，荆玥的反应则是冷哼一声，斜乜着眼睛四下张望，却惟独不看凌昊天一眼。反倒是高舒羽缓缓站起，眉目间带上一丝复杂情绪，回应道：“好久不见。”
    凌昊天的目光掠过荆玥，凝定在高舒羽面上，和缓如春水潺潺：“眼睛都好了？毒也解了吗？”
    高舒羽不易察觉地微垂下眼帘：“都已经好了。”
    不过两句话的功夫，这两人之间的气氛便生出些许异样，有一种微妙的契合流淌其中。荆玥皱起眉，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忽然抓住高舒羽的手腕，将他用力拉在自己身后，用身体挡隔住凌昊天的视线，恶狠狠道：“我警告你，再敢盯着他看，小心我揍你！”
    第一次见到有人对凌氏少帅如此粗鲁无礼，殷文微微蹙眉，刚想开口，林皓夜的声音已自门口传来，带着一种唯恐天下不乱的腔调：“荆玥，在昊天师兄面前，这句话最好别随便说出口——否则到时候是谁挨揍，还真的很难说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