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录之沉沦

295 第二百九十三章


狠……够狠!
    林皓夜被他呛得说不出话来,停顿了足足十秒钟,才恢复正常,继续以一副无赖表情贴在他袖口蹭个不停:“你们两个都是我最爱的人嘛。”
    雪莱被她的无赖弄得哭笑不得,索性不开口,由着她扯住自己衣袖撒痴卖萌。待她玩得腻了,才道:“看样子,你跟殷文在一起很开心。你是真的很喜欢他?”
    林皓夜嘟一嘟嘴,低头把玩着自己手指:“嗯,是很喜欢。”
    雪莱看出她意图掩饰的窘然,故意单手支颐,作深究状:“其实我听波鸟说了前因后果后,就一直觉得奇怪:以你的性情,怎么会与殷文处得来?你们平时……都不会有争执?”
    林皓夜啃着指甲:“他那种脾气……怎么会有争执?就算有,大多时候也是他让着我。”
    雪莱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
    林皓夜转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师傅这句话很是不祥,就像……临终遗言一样,让她极不舒服。
    为了缓和气氛,她故意在雪莱衣袖上蹭了蹭,低声嘟哝:“其实我也一直很奇怪,师傅您这么文武双全,风采绝伦,我在您身边这么久,为什么没对您动心呢?要是我喜欢了您,那之后那么多麻烦就都不会有了。”
    这种话……也只有自家这个没皮没脸的宝贝徒弟能说出口吧?雪莱仰头望星,陡然有种无语问苍天的感觉,恨不得回到五年前,把那个决定收林皓夜入门的自己给一掌打昏。
    林皓夜盘算了一阵,突然摇摇头,自己把自己否决了:“不行不行,要真是喜欢上师傅,说不定被您卖了还帮着数钱。而且,昊天师兄也不会跟我善罢甘休的,危险系数太大了。”
    雪莱忍无可忍,终于回过头,绽开一抹温润如玉的微笑,淡淡唤出两个字:“夜儿?”
    他的语调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林皓夜却浑身一颤,硬生生打了个寒噤。在她的印象中,当师傅露出这么恐怖……啊不对,是如此风采清绝的笑容时,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显露腹黑本性,发自内心想要玩命整人的时候。
    意识到这一点,她迅速转换话题:“对了师傅,您这次怎么会想到邀请肖老师来做客?美第奇家族就快到了,这边已经是一团乱局,把他拉进来……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吧?”
    既然她识相地不再信口开河,雪莱也顺着转开话锋:“跟之前相比,美第奇家族只能算是小插曲。为了之前的事,凌氏对明远颇为失礼,我只是想借此向他道歉,同时也算做个交代。”
    林皓夜单手托腮,偷眼觑着自家师傅:“我觉得……师傅您似乎跟肖老师聊得很开心?”
    她在当代剑圣身边多年,对这个男子的性情再了解不过。他是一个很温和的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很容易亲近。相反,正因为熟知自己的温和与心软,他在与人的日常相处中设置了一条若有若无的界限——界限之外,对每个人都同样地微笑,但很少有人能越过那条线,真正走入他内心。
    所以她才在见到雪莱和肖明远相谈甚欢时感到惊讶不已,更没想到他会主动邀请肖明远来凌氏做客。
    雪莱仰起头,倚靠着轮椅椅背,轻声道:“也许吧。其实只是聊得来的朋友,不过我的确也很久没和人聊得这么畅快了。”
    他微微阖上眼,似是有些困倦:“明远他……是一个不容易让人心生戒备的人。”
    林皓夜连连点头:没错没错,想当初她也是被肖明远的儒雅气质所吸引,以至于……咳咳,年少轻狂,不提也罢。
    “其实也挺好的啊。这几年除了波鸟医生,也没见师傅您和别的朋友接触过,如果能和肖老师谈得来,也不错啊……不过昊天师兄貌似不是这样看的。”说到最后一句,她刻意压低声音,却还是一字不落地被雪莱听见,眼睛里顿时浮起一抹无奈苦笑。
    他沉吟了一会儿,低声道:“其实我跟他谈得来,未必是好事——他陷入这个泥潭越深,日后脱身就越困难,也更加容易被牵连。”
    林皓夜趴伏在轮椅扶手上,似一只温顺的小猫,逐字逐句斟酌着自己要说的话:“可是,老师他已经被牵连进这场乱局,如果现在才想抽身……会不会太迟了?”
    雪莱长叹一声:林皓夜适才所说,也正是他心中顾虑之处。
    即便现在撇清关系,经历了之前的事端,恐怕也很难让人相信肖明远与凌氏毫无瓜葛。尤其是凌氏的对头,很有可能抓住这个把柄不放,而若凌氏在此时抽身不管,只会让他的正常生活被人继续无穷无尽地骚扰。
    “两年前南疆事后,殷文本也不想再与他有关联,不想再让他被牵扯入局。但是后来发现索菲尔的人在暗中窥探,不得已,只能与他继续保持联络,只是为了让那些人知道他仍在凌氏的庇护之下。”
    林皓夜侧过头,柔顺的长发披散下肩背,在夜色下泛着如水光泽,脸上显露出一种无奈与疲倦相交织的神色。
    再度听到这个名字,雪莱目光轻闪,探手抚过她的长发:“殷文……的确不是普通男子,你的眼光很好。”
    林皓夜倏尔一震:师傅……他说什么?
    “其实当年……你本不必如此小心。如果早将殷文之事告诉我,也许后面那番变故就不会发生了。”
    雪莱轻声慨叹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旋即归为静如秋水的沉寂:“不过今时今日,再追究这些也没必要了。”
    林皓夜不敢置信地看着雪莱,握住他手臂的十指加了几分力:“师傅……您、您是说,您不怪他?就算知道他之前的作为,您也不怪他吗?”
    她太了解当代剑圣的脾性,他可以原谅一切过错,却唯独看重人命。所以她一直隐瞒殷文的事,生怕雪莱在知道殷文杀了那六个女子后大动肝火,就算之后那两人最终见了面,她也不敢让他们有单独相处的机会。
    可是现在……师傅竟然说出认可殷文的话,那么,他不怪罪殷文之前犯下的杀业?
    许是她的眼神太过明亮,像两簇燃烧着的火焰,那个瞬间,即便是当代剑圣也有种被灼痛视线的感觉,心底五味陈杂,忍不住轻轻抚摩她的面颊——就在数月前,她的左半边面颊仍如被烈火焚烧过,伤痕纵横扭曲,惨不忍睹。
    他想起五年前初见时,那个女子是如此骄傲倔强,宁可玉石俱焚,也绝不为自己不承认的罪过低头——那时他只觉得愤怒,手段和态度也强硬了些,以至于日后林皓夜拜入剑圣门下,表面上虽毫无芥蒂,其实潜意识中仍牢牢记住最初相见时自己凌厉狠辣的一面。
    他可以容忍凌昊天一次又一次背叛师门,甚至违背“止戈为武”的训诫,却不肯原谅一个死去女孩愤怒的报复……如果他当时能再仁慈一些、包容一些,是不是今日的局面就会完全不同?
    沉默了几分钟,他抚着爱徒顶心,澄静如水的双眸中倒映出漫天璨然星斗,静静开口:“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这首诗,你应该还记得吧?”
    他问的太过突然,林皓夜不明其意,有些茫然地点点头。
    “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都犯过错……你们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很多人,抛妻弃子,杀父弑君,连这样天理不容的罪过都被原谅,是因为他们做出了更大的成就和功绩。”
    当代剑圣的声音平缓响起在夜色中,好像秋水流淌,令人莫名地心绪宁静。林皓夜只觉得好似长久以来的重压骤然放下,支撑着的气力立刻如潮水般迅速退去,忍不住垂下头,把脸颊贴在那人手背上。
    “如果觉得心中有亏,那就好好活下去,用你手中的力量,更好地守护世人,而不是制造灾难——我相信,你可以做到的,是吗?”
    他低下头,视线温和凝注在林皓夜面上,那样不掺一丝杂质的“清”与“澄”,有种让人无法直视、无法拒绝的奇异魔力。
    那一刻,即便是身为剑圣传人的林皓夜也不得不低下头,低声道:“是……虽然我不认为我对这个世间有亏,但是我亏欠您、亏欠剑圣一门,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会守桩止戈为武’的训诫,绝不会让您失望。”
    雪莱微微皱眉:其实,我所希望的,是你不要让自己失望——但此时此刻,这句话他却说不出口,只能轻柔抚过那个女子长发,低声道:“我知道……我相信你。”
    林皓夜贴住他手背蹭了一会儿,眼角忽地瞥见廊下灯光里立着一抹狭长黑影。她倏尔了然,抬头单膝跪直,行礼如仪:“弟子先行告退。”
    雪莱“嗯”了一声,点头应允。林皓夜站起身,对着来人颔首示意:“大师兄。”
    凌昊天一语不发,与她错肩而过,径直走到雪莱身边,单膝蹲下,静静直视他双目,低声唤道:“师傅。”
    这是林皓夜第一次知道唤出这两个字时能有这么多百转千折,好似在胸臆中曲婉迂回了千百次才缓缓念出。连她这个旁观者都有种心旌动摇的错觉,更何况身处局中、早已心悸动摇的当代剑圣。
    她忽然不敢再看,回过头,快速隐没入厅廊阴影中,将一方天地留给这对默然无声的剑圣师徒。
    她并不知道自己走后,凌昊天对自家师傅说了些什么,也曾在事后试探着问过这两人。师傅的反应是淡淡微笑,清凌凌的眼锋斜剜一记,惊得林皓夜连骨头缝里都只冒寒气,再也不敢多问一句。而凌氏少帅则陷入长久的沉默,眼睛里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恍惚笑意,许久,才轻声道:“只要和师傅一起……十年,五十年,一百年,抑或下到九地黄泉,其实都没什么分别。只要能……和师傅在一起。”
    他在说这番话时,眼睛里闪动的神采让林皓夜留下了深刻印象,仿佛宗教壁画中沉沦入地狱的亡灵,仰望着以身为祭、超渡众生脱离苦海的神之使者,欢喜而又空茫。
    因为她记下了他当时的眼神,所以当八年后,当代剑圣终于因精血枯竭而不得不陷入永久的沉睡,而凌氏少帅竟然毫不犹豫地选择追随时,她并不觉得惊讶,反倒有种预料之中的释然解脱。
    不过,这些都已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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