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黑仙君太放肆

第一一四节 情字一笔 苍天不老(1)


白衣束辫的少年,眉眼这样稚嫩,却隐约已有了惆怅。
    瑶琴瘦长,与他一般高。抱在怀间,愈发衬得他的身子纤细如花骨。那小小的人儿伫足已久,一心只顾着左右寻找,对身后汹涌而来的暗潮浑若未觉。
    像是渐沉的小叶,一点白影缓缓淹没在黑暗中。近在咫尺,远在天涯,她向着他狂奔而去,一路间青丝褪作白发,韶华迟垂成暮年,再跑不动,再追不上。终究只能任由着他的一袖粹白,从指间溜去。
    莲兮伸手一抓,骤然惊醒。
    惺忪睁眼,只见日上三竿,帘帐外天光大亮。
    她慌忙伸手来看,只见腕上两道血洞边缘已生出了一小圈新鲜的皮肉,悚然洞口收紧了些,平静了些。若非嘴中还残留着零星甜味,她险些以为前一夜惊心动魄的疼痛,只是几重噩梦。
    昨夜夜半时分,刚撤去封神钉的伤口还在不断外泄神元。奔腾而出的神元凶戾锋锐,途经伤口又是血流不止,赤裸裸的刺痛扎得莲兮满头冷汗。她本已力竭体虚,却被撕肉贯心的痛楚逼得满床打滚。
    封郁将她反抱在怀中,任她疯兽似的又踢又踹。那只惯于震弦抚琴的手,强塞进她的齿间,被她咬的千疮百孔深及筋骨。满嘴血水亦甜亦苦,仿佛已是此生最后尝到的滋味。
    于仙族而言,神元金贵更甚鲜血。从前莲兮亲眼见着流尽了神元的仙子,最终瘪成了干尸一具,风儿一吹,便碎成了满地秽渣。那一幕深深烙在脑海,至今清晰。
    她不愿被封郁看见那样的凄惨,更不愿在他的怀抱间化作齑粉,几次三番想要挣脱他的臂弯。然而,他却比她更固执,紧窒的怀抱直将两人都捂出满身热汗,也不见他松手片刻。
    封郁的掌根鲜血淋漓,再没有一处好肉可给她咬了。他索性取来桂花蜜糖,一颗又一颗哄她嚼在嘴里。她闷声不响泪流不止,他却紧贴在后,说起了从前在凡间游历的所见所闻。
    某一句情诗的背后有过怎样的纠葛情爱,某一座高阁的顶端能看见七彩的晚霞,某一条河川俯头时能瞧见七重倒影。一桩桩琐事,由他细心地描绘,总是美的。
    封郁本是温静的人,从未如此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直将温润的嗓音磨得微微沙哑。他说要誊抄那句情诗来送她,他说要带她去瞧瞧那样奇妙的晚霞和倒影,唯恐她不信,总要前后重复几遍。破晓时分,神元流失的势头迟缓下来,腕间的刺痛退作隐隐钝痛,她窝缩在他的臂间,总算有了睡意。朦胧间,只听封郁低声笑说:“兮儿你看天亮了,有我在,你便会好好的。”
    不错,她终究活下来了,若是封神钉再晚几个时辰抽去,或许便不是这样的侥幸。
    莲兮稍有释然,侧头看了看外侧空荡的床榻。封郁的玉枕已冰凉了许久,她伸手一触,便见着枕下露出一角粉色,原来竟是樊城得来的那张缘字情签。彼时,封郁得了签纸,鬼鬼祟祟一折便慌忙收进了袖子,任她软磨硬泡也吝啬着不给瞧一眼。他愈是遮掩,她愈是好奇,这时见着了,岂有不看的道理?
    粉绯滚金的纸背也是那一笔缘字,展开来却是鬼画符似的三个大字——“臭小子”。
    莲兮不由失声笑了,粗嘎生硬的笑声乍一出口,便让她的心霎时冰冷。心惊之余,只见枕畔肩下依旧是白发如雪,探指一摸,双颊眼角依旧是松弛的皱痕。恰恰这时,屏风外侧传来脚步碎碎,她慌忙埋头躲进丝被里。
    听着帘帐一扯,璀璨日光直透进被子里。封郁轻轻在她肩上拍了拍,问道:“什么事这样开心?远远便听见你的笑声。”
    莲兮闷头不吱声,佯装睡得迷糊。封郁却哼哼一笑,拦腰将她从床榻上抱了起来。紧裹着丝被的她像是只缚茧的小虫,在他坚实的怀里动弹不得,只能由着他掀开了脸上的遮挡。
    莲兮只怕封郁看见自己的脸,他刚伸手来捏她的下巴,便被她侧头躲了开。
    封郁不急不恼,抱着她像是逗狗儿玩,左一下右一下轻轻来撩她的脸。他修长的手指血痕斑斑,牙印纵横,她一眼看着竟忘了挣扎,终于让他扳正了脸。
    阳光通明之下,封郁的瞳仁前所未有的清澈,仿佛只要她一眼便能直看到他的心底去。他望着她笑得满意,点点头说道:“还好,脸上的剑伤不深,配些汤药下去,转日就能愈合了。你这心性,该说是犟呢还是傻呢,天下千万女子,哪有一个会用嘴来抢剑?为夫纵是有一千个胆子,也不够你吓的,今后可不许干傻事了!”
    怀中的她鹤发枯槁,封郁却视若无睹,绝口不提。只是一面笑话她,一面往摘星楼的上层走去。血痂未及愈合,还交纵在封郁的额前下颔。可这一刻,他的侧脸却俊朗的不真实。他随性的笑声泠泠漱玉,在高阁间来回荡漾,竟勾得她也笑出声来。
    这样的晌午,太过寻常。而他与她,亦像是寻常的夫妻,一夜缱绻醒来又是欢好良辰。
    莲兮噙泪笑得灿烂,想叫他一声夫君。可望着陌生的楼层,却哽咽得吐不出一个字来。封郁为她描摹了成千画像,原本悬挂得满室满墙,却在她熟睡的功夫里,被他一点不剩统统摘了个干净。唯恐白墙突兀刺了眼,他又在原位替换了诗词字墨,精装细裱,一句句全是你侬我侬的情诗爱辞。只是字迹匆忙,许多比划连残墨都未干透,显是他临时新写的。
    过往莲兮最看不得那些文人墨客搬弄的酸话,见一句便要甩一记白眼,再抖一抖身上的鸡皮疙瘩才舒爽了。然则这时张望过去,每一字却都深触心间。
    天不老,情难绝。
    这六字是她母上素爱的,曾经特意誊了一副,被莲兮要了去挂在闺阁之中。那年她不过千岁出头,懵懵懂懂也并不十分明白其中含义,总归只是觉得字写得娟美罢了。封郁的字迹原是洒脱不羁的,却不知为何在书下这两句时,刻意模仿了她母上的比划。可惜也没学得十成相像,隐约还留了一丝他的狂放,她只一眼便看出了破绽。
    封郁见她久久凝望着那副字墨,知道她是想家了,便柔声说:“早前我座下近臣来报,东海一切无恙,龙王龙后被问审两句,都安然放归了。唯独涟丞至今行踪不明,那一夜我追他去北溟,本想替你讨回龙鳞,只可惜他蹿得快竟给甩脱了。”
    莲兮幽幽叹气,问道:“若取回龙鳞,我便会重归青春容貌么?”
    封郁脚下顿了半刻,不置可否,安慰说:“万事有我,你只要安心在我这里修养便好了。”
    摘星楼顶原是光秃秃的,不知何时摆满了家什器具。书桌妆台、茶案小凳样样齐全,桌案上还添了许多女子把玩的小物件。内室靠着敞台一侧挂了几副竹帘,将盛夏的炎炎日头都遮蔽在外头。
    封郁将她小心安置在一方摇椅上,掀开帘子往外边去了。她一指拈起垂帘,这才发现敞台上竟还烧了个药炉子。这时药性初沸,封郁拿捏着时辰取下了药壶,又仔细滤了药渣,端进一碗热腾腾的汤药来。
    莲兮乖觉地坐起身,正想接过药碗,裹在身上的丝被顺势滑落到了脚边。酷热日光下,徐徐夏风透帘而入,是何等的灼热,她却不自禁在风头下打了个寒颤。冷不防,胸腹间突然翻江倒海起来,一股血腥气直冲五张六腑,掀得她阵阵晕眩。她喉间一窒,猛地呕出一口浑血来。
    封郁连忙将药碗搁在一边,捡起丝被在她身上缠了一圈,直将她捆成个白萝卜,才勾唇笑笑说:“本来寻思着你该晒晒太阳,才把东西都搬上楼顶来图个方便。不想你身子不扛风,还是虚了些。”
    嘴角的血丝被他不着痕迹地拭去,一勺汤药带着丝丝热气递到了嘴边,她却撇过脸只望着竹帘不吱声。
    封郁哄她:“良药苦口,喝完了再吃个蜜糖就好了。”
    日光晒得竹帘微微发烫,被她的泪水沾湿两道,竟沁出了些许清香来。
    白重山上初次邂逅封郁,她与他也曾隔着这样一层丝竹。叫她始终瞧不清他的脸,更遑论他的心。
    “我前后接连两次神元大伤,又失去了最后护身的龙鳞。你是通晓医理的,想必早就知道我活不长了吧?”她对着竹帘阖上眼,说得沙哑却飞快:“最后关头,你放弃了梦龙,又放弃了玲珑。究竟是因为可怜我,还是因为我的身体衰竭苍老,再没有利用的价值了?”
    封郁端着药碗站得笔挺,片刻沉寂后,答非所问道:“你可曾想过,为何司霖会化作残阳金羽,封入了鸾凤的剑脊中?”
    她不假思索说:“心之至诚,金石为开,自然是他的心愿成真了。”
    封郁伸手扳过她的脸,轻柔却不容抗拒。
    他缓缓笑说:“心愿成真不假,但那并非他的心愿,却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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